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由十二名初代智族组成的墓岛元老会，他们的名字是一到十二个数字。

  而他眼前这位智族女军师的名字叫作十三。

  沐云眨了眨眼睛，看着被他按在身下的那个智族女人。

  按照人类理想中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完美造物，同时拥有运算能力非凡的大脑，高大健美的体魄，以及锐族的力量与速度，并且不受人类的契约的束缚，既没有主人，也不是仆从。

  “你是初代。”沐云说道。

  那个带着她所保管的那部分人类文明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初代智族，十三。

  “你比想象中的要聪明。”十三嫣然一笑，“让我猜一猜，你的家乡白马城并没有智族的契约，你不可能是从那位已故的白马城少主嘴里得知墓岛旧事；你的那位李靖师父固然见多识广，却未免有心与你扯这些闲话；你能猜到我的身份，多半是从其他智族的嘴里听闻过初代智族之事，那个人……应该就是小滕王身边的那位计管家吧？”

  沐云无语。比起刚才他推断出十三的身份是初代智族的震惊，十三就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准确推断出他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也一点儿都震撼不到他了。

  他比较震撼的是，自己按在身下的这具新鲜滑嫩的女性躯体，居然是比千年战争还要古老的老古董……墓岛的机体保养技术，果然很了不起啊！
  也难怪李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认真去查十三背后的主人是谁，只怕他在第一次见到十三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早就知道她的背后根本没有所谓的主人可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十三扭动了一下身子，“就算你不懂得怜香惜玉，好歹也要知道敬老尊贤，把你的手从老人家的头上挪开，好不好？人家的发型都要被你弄乱了。”

  你都自称老人家了，还跟我调情会不会有点为老不尊啊？沐云内心吐槽了一句，脸上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酷，“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自然会松手。”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十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沙哑动听，“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身上有的，我可以都给你。”

  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几乎比十三的声音还要富有诱惑力：一个叛出墓岛的初代智族，身上所携带的是从未在这片大陆上出现过的人类文明碎片，只要她从自己的脑中取出一两样技术，那都足以令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吃穿不愁，甚至可以买上一块领地，摇身一变成为贵族，进入大陆的特权阶层。

  “我要火种。”沐云说道。

  “火种？有意思……”十三低低地笑了起来，“看来你今天你会来到我的面前，并不是你那位了不起的师父的安排，李靖在东林做了什么事让你对他产生了背叛之心？”她只看了一眼沐云的脸色，就摇了摇头，“那就是旧日恩怨了。你既无父母宗族，也无妻子爱人，若有仇怨，必与白马城有关，看来当年白马城破，与李靖也脱不了关系，而且他最终还是没能瞒住你……”

  沐云的心头一震。不仅仅是因为他只说了火种二字，十三就能从中推断出那么多东西，更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其实对他很了解，甚至可能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小人物会被人注意到，自然是因为他有利用的价值。

  他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他是李靖的一枚棋子。

  这颗棋子现在自己送上门来，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对待这样一枚棋子，对方只可能有两种反应：

  吃掉这枚棋子，或者把他变成自己的棋子！

  沐云本能地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就被一把掀翻在地！
  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具曼妙丰满的身躯已经反过来压制在他的身上，就连他的双手都被对方按在头顶！

  这个姿势，让沐云产生了非常不妙的联想，以及一些非常不妙的反应……

  只见十三莞尔一笑，“你不用想得那么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她站起身来，随手撩起一条披帛裹在胸前，遮住自己凌乱的衣裙，“我先去应个门，你乖乖地等我。”

  沐云刚想从地上一跃而起，却听到御阁的雕花门板上传来两声叩响，立刻保持着躺倒的姿势，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案几底下。

  门外站着的是滕文公。

  他的身后站着四位锐族侍卫。

  看到十三站在门前，滕文公似乎松了口气。

  “刚才有人故意将我引出御阁，切断电路，制造混乱，我担心他们的目标是你。”

  “多谢主公关心，十三一个人在御阁里待得好好的，”智族女军师半掩门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滕文公的视线，沙哑动听的声音说道，“只是小小的系统故障而已，十三已经解决了。那位年轻的斐家家主想必也是仰慕主公的姿容，一心只想亲近主公，才有此出格之举，主公也不必太过多心了。”

  “哦？”滕文公举起一条满是牙印的胳膊，刚要开口反驳几句，却见十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时间不早了，那些领主骑士们也该等急了，主公不如这就去御殿之中宣布进入阴墟的事宜，也免得夜长梦多？”她嫣然一笑，那根手指下滑，顶住了滕文公的胸口，轻轻往门外推了推，“十三之前接入天守阁系统，此刻头脑还有些昏涨疲乏，想单独在这御阁之中歇一歇，就不陪主公下去了。”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啊，而且还是在滕文公的地盘上把人往外赶，滕文公就不要面子了吗？沐云一边躲在案几下偷看外面的情形，一边心里就忍不住吐了个槽。

  只见滕文公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十三的话一个字也不信，却仍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那四位锐族侍卫说道：“你们留在这里。”

  “主公位高权重，身边该多带些人，十三自有保身之技，就不劳主公操心了。”

  十三脸上的笑容很甜，语气却很冷，沐云听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还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滕文公啊！

  滕文公却丝毫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说了声好，便一掀斗篷，转身离去。

  能令滕文公这样的男人言听计从……这个初代智族，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看到这个厉害角色掩上门扉，身姿袅娜地向自己走来，沐云的身体有些僵硬。

  “现在御阁内外就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可放心了？”

  怎么可能放心！不要觉得我是处男就很好骗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沐云面不改色，心跳很混乱，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从计管家切断电源开始，对方故意示弱被擒，诱骗自己说出为火种而来的目的，为了就是摸清楚自己的底牌！

  对方既然连他跟李靖之间有灭城之恨这种事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也能料想到他此次行动并不在李靖的计划之内，此刻的他，是完全陷落在这御阁之中，毫无后备计划可言！

  如果没有李靖亲自出手，光凭现在天守阁中的小滕王、计管家、雪女与小叶子等人，是绝对不可能把他给捞出去的，相反，给他按个谋反刺杀的罪名，把滕甲行甚至斐家诸人给一起陷进去还差不多！

  混蛋！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指望李靖来出手救你不成？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一察觉到自己心中竟然不知不觉想到了李靖，沐云恨不得给自己的脸上甩上一巴掌！

  从长安城走到永江城的这一路，甚至哪怕是在东海之边，他都已经太过习惯了身边有同伴的存在，并且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始信任他们，甚至开始依赖他们——

  尤其是李靖。

  在他偷听到李靖与狼主的对话之前，他是自己的师父，是最强大的同伴，也是他最信赖的人。

  他已经习惯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有李靖出手，最终总能解决一切问题。

  而他只需要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就行了。

  只有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开始变得习惯与人并肩作战了，甚至有些忘记了一个人孤军奋战的那段日子，那种感觉……

  不知不觉当中，他变得软弱了。沐云心想。他紧紧地咬住嘴唇，握紧拳头。

  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对他说。你以为是同伴的那些人，都是贵族，他们随时都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背叛你。你以为小滕王会为了你而放弃滕甲行吗？你以为李靖会为了你而放弃他的大计吗？就连斐叶，她就真的能为了你而放弃对斐家的责任吗？

  你可以为他们而战，但他们却未必会为你而战。

  那个声音说道。

  你必须为自己而战！

  沐云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此前没有出手，是因为他知道光凭自己一个人，绝对敌不过一个使徒，一个初代智族，外加四个锐族侍卫，以及整个天守阁的自动防御系统。

  他此刻打算出手，是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十三并不想让滕文公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就算他出手，也不可能惊动那些锐族侍从。

  但，就算御阁之中只有他与十三，他也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

  他的双眼紧盯着从刚才开始就悬浮在他身周的那些闪着绿光的虫子。

  “你之前见过滕蚊，”十三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小滕王儿时的无聊发明之一，他的大哥滕文公给了我一些样本，我把它们改造得有趣了些。”

  “每只滕蚊的头部都装有三十毫克的微型炸药，如果我打个响指的话——”沐云看着一只滕蚊毫无预兆地冲向一块厚重的雕花案板，在那上面炸出一个前后贯穿的圆形洞眼，而姿态优雅地依偎在卧榻上的十三并没有任何动作，“开个玩笑，它们的微型电子脑与我相连，我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把你炸成一个马蜂窝。”她一边说着，一边妩媚地笑着，“我还不舍得炸死你，所以答应我，千万要乖乖地听话，好吗？”

  所以这才是初代智族的真正实力……甚至，只是她所展现的一小部分实力。沐云心想。

  光是这个御阁之内，就不知道藏着多少类似于滕蚊这样的战术傀儡。

  他现在开始怀疑就连李靖也不是这个智族女人的对手。

  至少，你不是她的对手。那个声音说道。

  你没有战甲，也没有光明剑，你只是一个人。

  我还有火种带来的力量。沐云心想。他不知道那股力量脱离了战甲之后要如何发挥作用。

  但他能够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没有那股力量的支撑，他不可能在连续三天几乎没日没夜的战斗之后还能站在这里。

  如果我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话……他看着那些如同磷火一般悬浮在他周围的滕蚊，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出现在心中。

  那些杀人的虫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决心与空气中的危险，开始不安地振动翅膀，频繁地闪烁着绿色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十三的声音：“有意思，看来你那位了不起的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火种究竟是什么，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应该如何使用来自火种的力量，是不是？”

  “我知道火种是什么。”沐云沉声说道，“它能赋予骑士血脉。”

  “哦？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十三托着腮，“那你可知道骑士血脉又是什么？”

  沐云语塞。这个问题不要说他回答不了，恐怕这片大陆上没有一个人回答得了。

  骑士血脉之所以被称为骑士血脉，就是因为它并不是某些肉眼可见的生理特征，也不是某种有迹可循的基因特征，它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只有当人与机甲连接起来的时候，才会发挥出来。

  这种能力最直观也是最简单的表现，就是一个人能否与机甲实现同步。

  更通俗地说，就是这个人能否把机甲当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人之所以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不假思索地做出各种动作，是因为人的身体是自我意识最基本的组成部分。

  人脑自动区别自我与外物，人的目光所看之处，手指触碰之处，但凡感官所及之处，脑域中的神经元就开始放电，神经信号从大脑向下传递至脊髓，然后到达肌肉纤维，引起肌肉收缩，带动肢体运动，引导人做出或规避外物，或利用外物，或攻击外物的种种动作。

  而当人长期练习使用一件工具之后，这件工具也会被当成是人的身体的延伸部分，被大脑纳入人的自我意识之中。

  就好像是一名优秀的剑客，他手中的剑就是他手臂的延伸；一名踩着高跷行走如风的街头卖艺人，他脚下的竹竿就是他双脚的延伸。

  剑尖所指之处，手虽不能及，但大脑内的神经元已经开始放电，引导剑客准确地击中目标；高跷所踏之地面，双脚虽不能及，但大脑内的神经元却已经释放出信号，告诉人体该如何调整身体步伐，保持平衡，如履平地。

  换句话来说，此刻在人的脑域之中，自我的范围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具身体，而是将作为身体延伸的工具也囊括其中。

  一般来说，体积越是小的物体越是容易被人纳入自我的范围之中。

  这就好比一般人只要稍加学习，就能提笔写字，拿筷子吃饭。

  功能越是简单的外物也越是容易被纳入自我的范围之中。

  就像是工匠使用榔头能够准确地砸中离他有一段距离的钉子，农民用耙子犁地之前也不必事先丈量尺寸。

  体积稍大一些、用法繁复一些的外物，就如乐师的乐器，兵家的兵器，则需要长达数百小时乃至数十年的反复练习，不断感知体悟，令脑部灰质面积增大，神经元细胞增多，在脑域之中形成新的神经回路，才能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般使用自如。

  像机甲这样体积庞大、功能繁复的外物，想要被纳入自我的范围之内，成为人体的延伸部分，原本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对这片大陆上的大多数人而言，是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反复练习和感悟也无法做到的事。

  要知道机甲虽然可以通过神经元系统与人体相连，捕捉人类骑士的每一个动作——也就是说，当神经信号从脊髓传递至肌肉纤维之后，再多一个步骤传递到机甲的各个部分，来驱动机甲做出各种动作，但就算是二十吨级机甲的体型也要比人体庞大数倍，人体的一个小动作，也会被放大数倍。如果无法把机甲纳入自我的范畴之中，那么就相当于机甲中的骑士每迈出一步，都要在心中估算自己的步距放大数倍后的距离，自己每一次抬脚的角度放大之后对机甲平衡的影响，甚至就连机甲的宽度和高度能否通过某个障碍物，都要事先计算一遍。这样操作之下的机甲势必异常僵硬迟缓，甚至都用不着遇上敌袭，自己光走几步路就能摔得爬不起来。

  也有性格坚毅倔强之人，想要通过长时间的反复磨炼，用大量刺激让脑部产生新的细胞与血管，强行将庞大的机甲纳入自我范畴之中，结果往往以脑血管爆裂或血管梗阻而告终。

  但在这片大陆上偏偏有一些人，就好像是天之骄子一般，他们基本上是在几次登机操作之后，就能找到用身体来控制机甲的感觉。通常在一到两年的时间之内，他们已经可以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来控制机甲的行动，也就是达到所谓的“同步”。

  沐云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西北苍狼的军营里，他一直是所有人当中学得最快的那一个，就连驾御四十吨级的特种战甲，也是一次成功。

  他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才，直到最近他才明白，那只是因为骑士血脉的缘故。

  也正因为在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能够像他那样驾御机甲的人，都是出身贵族世家，而这些贵族世家的血脉，又往往可以追溯到开天辟地的盘古七骑士，以及在传说时代追随他们战斗的骑士祖先，因此这片大陆上的贵族，把这种与生俱来的驾御战甲的能力称为“骑士血脉”。

  而他如今已经隐隐猜到，所谓的骑士血脉，就是被火种微粒感染的结果。

  传说时代的骑士能够驾御与天地齐高的巨型战甲，这意味着他们的自我意识可以扩张到天地的程度，才能容纳得下如此庞大的机甲。

  而到了如今这个所谓的机甲文明时代，机甲最庞大的吨位也不过四十吨级，就算是这样，这片大陆上的大多数骑士只能驾御四十吨级以下的战甲，能驾御四十吨级特种战甲的，这片大陆上已经只剩下百人不到。

  这就是小滕王与历家少主所说的骑士血脉传承至今已经变得极其稀薄的缘故。

  或者说，这是火种微粒产生的作用在遗传过程中逐渐失效的结果。

  然而，被已故的鹰堡堡主认为天赋资质都不如斐叶的鹰堡少主斐羽，在得到了火种之后，却能够在死堡之中第一次驾御超过四十吨级的黑风玄甲时，就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这也就意味着……

  沐云抬起头，看着他眼前的那个智族女人。

  他原本已经打算放手一搏，杀出天守阁，但此刻他却突然有一种感觉——

  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个御阁之中，这片大陆上最大的秘密——李靖不计代价想要掩埋起来的秘密——就要从这个初代智族的朱唇中徐徐吐出了。

  沐云松开了拳头。悬浮在他周围的滕蚊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意，不再不安地闪烁晃动，再次如同夏夜的流萤一般悬浮在空气之中。

  “火种真正的作用，是能够扩张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让人能够将天地外物纳为己用。”

  沐云说道。

  他注视着十三狭长妩媚的眼睛，想从这位初代智族的反应中看出自己是否猜中了真相。

  只见十三从那张卧榻上支起身子，轻轻地拍了几下手，眉眼含笑，似是极为赞许。

  沐云面不改色，心中难免有那么一丝小得意。

  却听十三沙哑动听的声音说道：“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些，已经是极不容易。”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些个开天辟地的盘古骑士是通过扩张自我意识才能控制与天地齐高的巨型战甲，他们的脑子会变成什么样？”

  沐云被问得不由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