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夷水悲歌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渡口泯恩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渡口泯恩仇

2022-11-29 作者: 葫芦生
  覃声鸾心底一沉,急问道:“好端端的请什么罪?莫非有事瞒着我?快说。”

  向腊生答道:“事到今日,不敢再有所隐瞒了。当初官府早已将谭二哥监视,正是跟踪与谭二哥接头的兄弟,才找到刘顺藏身之所加以围剿,公子激战硝洞救回刘顺后,谭二哥立刻被官府拘捕,一月后杀害在了望舟坪下河滩上。”

  “谭二哥……”覃声鸾一声痛呼,跌坐在路边石头上,继而转身怒喝道:“向腊生,如此大事竟敢瞒我,你好大的胆子。”

  向腊生跪在地上低着头,说道:“当初营盘岭北侧封锁严密,大队人马根本无法通过,但若公子知道了谭二哥被捕消息,定会不顾一切前去救援,只怕官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候多时了。因此,大元帅严令,军中任何人不得向公子透露谭二哥之事,违者定斩不饶。”

  “谭二哥,兄弟实在有愧啊!”覃声鸾悲切良久,说道:“起来吧,一切都是命数使然。也不知现在谭家婶子靠谁生活?”

  “此事公子大可放心,谭二哥被杀后,大元帅曾密令刘顺打探,得知谭大婶生活有了着落。据说是二狗子赡养自己父母,狗娃子则搬进了谭二哥家,一心一意伺奉谭家大婶。”

  “哦?谭二哥之事,没有牵连到百草寨其他兄弟?而且狗娃子明目张胆赡养谭二哥母亲,不怕受到官府追究?”覃声鸾惊问道。

  “那倒没有。据说,谭二哥与赵知县约定,不牵扯百草寨其他任何人,才认下了与我军交结的罪名,而赵知县也敬佩其英雄气概,为其大义所感动,果然信守承诺,未再追究百草寨他人,并默许狗娃子照看谭家老母。”向腊生答道。

  “想不到赵源生能有如此胸怀,难怪主政建始这些年颇受拥戴。”覃声鸾沉吟片刻,说道:“你且随为师到百草寨一趟,探望谭家婶子。”

  “据传百草寨团练已投靠官府,正月十五也参与了围攻营盘岭的。公子此去若被人认出,岂不给谭家和昔日那些兄弟带来祸患?”向腊生急忙劝阻,想了想又说道:“倒不如腊生到寨中把狗娃子喊出来,与公子见上一面。”

  覃声鸾沉思一阵,终于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唉,既如此倒不如不见。这里有些银两,你去百草寨交给狗娃子,嘱他善待谭二哥母亲。为师先去渡口等你。”

  夷水萧萧,天高云淡。

  两岸青山已被霜风染成金黄,偶有一抹殷红,似繁星如丝带,挥洒其间,与或青或白的绝壁,构成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画。

  一名道长足登麻鞋,横执拂尘,伫立在渡口河崖上一动不动,任凭秋风袭来,将道袍下摆掀起,唰唰作响。眼中浏览着两岸山水,又凝视一阵对面景阳关口,口中缓缓吟道:“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向腊生肩上斜挎行礼包袱,匆匆赶来,叫道:“公子,腊生来了。”

  “怎么如此不长记性?”覃声鸾眉头一皱:“说过多次,昔日的覃公子早已在照京岩下死去,如今只有玉清。”

  “是,师父。”向腊生笑着立即改口,问道:“您一直站在这里么?景阳河滩多浪急,平日就绝少有长途行船的,何况现在又是秋日枯水季节,您看,连个船影子都没有。要不,我们还是去回水湾谭三叔那里看看,能不能搭到木排?”

  “不急不急,反正也不赶工,多盘桓几日又何妨?千里夷水,百里画廊,流连于此,什么世间纷争,恩怨情仇全抛在脑后,顿觉心旷神怡,思想空明。往年也数次到过这景阳河边,但从未似今日这般,有闲有心欣赏这好山好水。”覃声鸾摇摇头,说道:“再说,我等前去谭三叔那里,一旦被官府察觉,也会给他带去大麻烦的。”

  突然,上游数里外,一张木排正顺流而下,向腊生急忙纵身奔下渡口,边跑边挥手高喊:“放排师傅……”

  但见那木排并不大,左右不过丈余,前后约有五六丈,也在木排中间,圆木竹席搭就一个矮棚子。这段河面水流平缓,木排只有前头一人操持,另有一名排工蹲在尾部歇着。

  撑排师傅见有人呼喊,慢慢将木排靠岸,排尾那人立即跳下来,将竹篾缆绳系在岸边石头上。

  “这位道长,急忙急促呼喊,可有何事?”

  向腊生上前揖首施礼:“师傅,您这木排可是放到宜都长江口去的?我师徒二人着急前往宜都,可否行个方便?船资一定照付。”

  “哦……”撑排师傅答道:“此事在下可做不得主,深秋以后河里原本少有人行排,这木排是一位赵老爷定做的,路上搭乘他人,须得东家同意才行。”

  “出门在外多有急难,木排上多坐两人也不妨事,师傅就行个方便吧。”随着声音竹帘一掀,棚子里钻出一主二仆三个人来,说话的就是那赵老爷,站在木排边向岸上望去。

  这功夫覃声鸾也来到了水边,揖首道:“多谢几位缘主,贫道有礼了。”抬头看去,正与那赵老爷四目相对,两人均大吃一惊。

  “白莲教都督覃声鸾?”排上赵老爷一声低呼,身后两人闻言,立即把手按在腰刀柄上。

  “知县赵源生?”覃声鸾也脱口低呼,当初与赵源生数次交手,自然认得十分清楚。向腊生一抖肩膀,飞快卸下背上包袱,把摄魂霸王刀抢在手中,将刀柄递到覃声鸾胸前。

  “哈哈哈……”覃声鸾大笑几声,接过宝刀塞进包袱,重新挂在向腊生背后,再说道:“往事已矣,白莲军都督覃声鸾早已在营盘岭归西,如今只有贫道玉清,游历山水,广结道缘。”

  “哦……原来是赵某老眼昏花,认错人了,惭愧,惭愧。”赵源生愣了一下,旋即大笑道:“赵某也早已不是建始知县,前尘往事,随他去吧。今日巧遇道长同行,正好一路讨教阐理。”说罢,对身后两人喝道:“不得对道长无礼。”随即请覃声鸾二人上排。

  木排上竹棚里,赵源生命随从备好酒菜,说道:“天地如此之大,你我二人能在此重逢,实为难得的缘分。只是木排上条件简陋,还请道长不要嫌弃。今日你我不问过去,不论将来,只谈当下,一醉方休。”

  “难得缘主心胸如此豁达,贫道恭敬不如从命。”覃声鸾哈哈一笑,安然就座,问道:“不知缘主此行是往何处?”

  “赵某接到吏部公文,调任荆州府同知。先着人将家眷送回老家河南偃师,自己则到施南府辞行。当初建始那钱把总已升任千总,还算他念着昔日共过生死患难,命人为我定制了这张木排,可顺水漂到宜都后,再换乘木船去荆州府,不然这一路翻山越岭的,真还麻烦。”赵源生回道。

  “哦?那倒有些奇了,当日营盘岭之战,缘主应是头功,怎会只升了个同知,钱把总作为部属,反倒升任千总坐了正堂?”覃声鸾笑道。

  赵源生摇摇头,与覃声鸾干过一杯酒,幽幽说道:“当今世道,溜须拍马使钱孝敬才能得势,似赵某这般不懂经营之人,纵有学识空怀抱负亦是枉然。实不相瞒,月前家父驾鹤西去,赵某荆州府报到后便将告假回乡,为家父守孝,从此远离官场,终老桑梓。”

  覃声鸾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说道:“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缘主节哀顺便。”

  “今日巧遇道长,倒使我想起一桩奇异往事,令人唏嘘。”赵源生突然说道。

  “哦,是何奇事?”

  “当日云盘岭上,钱把总得到匹宝马,通体雪白,十分矫健,可谓万里挑一。有人说是道长坐骑,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那马唤作‘银狐’,当初贫道与徒儿了尘,在这渡口中枪落水,便是‘银狐’跃入激流,将我师徒二人搭救上岸的。”覃声鸾急问道:“不知它现在何处?”

  “可怜那马除了偶尔喝几口水外,始终不肯进食。后来大军撤离时,钱把总亦将那马带上,准备回到县城再慢慢将养。谁知渡船将到北岸之际,那马突然几声嘶鸣,踢翻牵马兵勇,挣脱缰绳一头扎进水里,渐渐消失在波涛之中。方才听了道长之言明白,它是到了救主之地,触景生情,便奋不顾身而去。”赵源生叹道:“宝马如此忠义,真正令人钦佩不已。”

  覃声鸾一直不知“银狐”去向,此时无意中得知其下落,心中震撼不可言表,不禁两眼痴痴看着棚外河水。

  “道长无需伤感,一切皆是缘分。”赵源生劝罢,突然起身解下腰间佩剑,双手递与覃声鸾,说道:“适才岸边见道长仍带着那柄宝刀,身上并无佩剑。赵某在阵前见识过,深知那刀煞气太重,与你道家身份也不甚相符,宝剑乃兵中君子,才是有利修行的。这柄精钢游龙剑,虽不是无价之宝,也算剑中上品,赠与道长,尚望笑纳。”

  覃声鸾赶紧起立,说道:“贫道何德何能?不敢夺人所爱。”

  赵源生道:“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道长一身绝学,正气凛然,正配得上用此宝剑。”

  两人再谦让几次,覃声鸾大笑道:“既然赵兄执意相赠,贫道若再推辞倒显小气了。”双手接过宝剑,系在腰间。

  随即伸手从向腊生肩上取下摄魂霸王刀,朗声说道:“宝刀啊宝刀,但愿从今往后,世道清明,你永无用时。”说罢,用力一掷,宝刀飞出竹棚,跌落在夷水河中。

  “说得好,但愿世间万般杀人利器,永无用时。”二人抚掌大笑,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河崖顶上,一老一少两名道姑,凝视着河中渐渐远去的木排。

  “别看了,当初佘老汉儿在照京岩前救下你,又将你交付给为师之时,告知你心念之人并未遇难,曾劝你们见上一面做个了断,你却不肯。”年老道姑说道:“此番人家不远千里而来,漆树湾、照京岩、克蚂洞往返奔走数日,你依然不肯现身,为师以为你早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可此时又何必跑来眼巴巴望着?”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今生情缘已了却,从此萧郎是路人。”年轻道姑红着眼眶,幽幽叹罢,慢慢转身往上游方向行去,才走得十几步,不觉又蓦然回首,再看向身后河谷。

  崖下夷水河中,木排渐行渐远,再过一处河弯,便会不见踪迹。撑排师傅高亢的号子声隐隐传来:
  向王天子吹牛角,
  吹出清亮夷水河,
  声音高,河水涨,
  声音低,河水落,
  牛角弯,弯牛角,
  万古千秋夷水河……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