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春燕守主墓
2022-11-29 作者: 葫芦生
月光下看去,那三人却是从小到大混迹在一起,后来同时加入白莲军的街市泼皮,刚刚喝问的就是赵小六。
当初上了营盘岭后,张大贵见王小四机灵活泛,便留在了身边,其他几人因对官店口十分熟悉,被分拨到殷正轩那里,协助办些筹措粮草购买杂物之类事情。赵小六随殷正轩在晏老爷处见到赵知县后,明知营盘岭岌岌可危,也想将王小四拉拢过来。但王小四一直随张大贵驻守在北山,平时无事难得聚拢,仅有两次碰面也人多眼杂,未得其便。
这时候王小四一看对方服饰,心中顿时明白,昔日的兄弟定然早已投靠乡绅,自己与春燕这两条命只怕要留在这里了。当下心一横索性站起身来,说道:“原来是小六啊?”
“是王四哥么?你怎么这副模样了?这人又是谁?”赵小六凭着声音,猜出了是王小四,赶紧问道。
“唉,我正是王小四。激战中后背挨了一梭镖,跌到这火堆里被烧成了这样,身后这位是我义妹春燕。”王小四叹了口气,一昂头慨然说道:“看样子你们已经另谋出路了,四哥不耽误你们前程。若是去了官军营中,受尽屈辱酷刑,最终也是个死。小六,请你们看在往日情分上,就在这里给我们个痛快吧。”
王小四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几个大燎泡随着说话声一晃一晃,半边衣服都是红色,肩上还在沁出鲜血,身旁那女子不知哪里受了伤,疼得满头大汗,不停喘着粗气。
赵小六不由心中一酸,向身旁那两人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四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几人虽然跟了晏老爷,但实在是情非得已,若不那样,也不过是营盘岭上再多几具尸体而已。我等再怎么无耻,也不会拿你的命去换取荣华富贵。”
王小四一时不敢相信,看着赵小六几人默不作声。
赵小六急了,说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时间一久不被杀死也要被冻死。快把外面军服脱了,先将你二人送回家再作打算。”
说罢,不由分说,几把将王小四军服扯下丢在一边。王小四除去春燕外面军服,里面却露出一件大花袄。赵小六一怔,忙把自己外衣脱下,罩在春燕身上。
赵小六扶着王小四,身边另一兄弟矮下身,将春燕背在背上,众人专捡偏僻小路往山下溜去。
此时营盘岭上下厮杀早已结束,各路官兵和官店口各家护院家丁,奔走报讯的、打扫战场的、寻人归队的、救治伤员的忙成一团,遇到两拨人远远喝问盘查,赵小六回过口令,竟然蒙混过关。
六七里山路,天亮之前一行人到了王小四家门前。
王小四在家是老幺,姐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也早就分家另立门户,山里人都习惯将大的分出去,爹妈则在老屋与幺儿子同住,那房子便是给幺儿子留下的。
“王大叔、王大婶,快开门。”赵小六边拍门边低声呼喊。
“哪个啊?天都还没亮呢……”半晌,王老爹才掌着个桐油灯,口中念叨着打开门。
拿灯一照,只见站在面前的人脸上烟熏火燎,不辨人形。
“哎呀……”王老爹急忙回身,“咣当”一声把门抵住。
“爹,开门啊,我是小四,和我一起的是赵小六几个……”王小四急忙开口。
王老爹再次把门打开,将众人让进屋里,王大婶听见儿子声音,也急忙披衣从里屋出来。
王小四上营盘岭入了白莲军,家中并不知道详情,只说是当兵吃粮去了,现在一脸烧伤满身血迹被送回来,还带着个断了条腿的姑娘,爹妈吓得六神无主。
赵小六说道:“您二老把他们藏好,千万不要让外人知晓,也不能出去求医问药,详情四哥给你们细说。”说罢,与那两个兄弟急匆匆走了。
王小四把此前经历禀报了父母,王家二老知道,一旦被官府捉了去,那可是株连九族之罪。
山里人家屋里都有地窖,称作苕窖,冬暖夏凉,冬天储藏红苕洋芋或者白菜用的,木梯子一抽,上面木板遮盖,与房内地下的防潮木板联成一体,外面丝毫不露痕迹。王家二老在窖底垫了几捆麦秆,铺床棉絮,将王小四和春燕藏在里面。
次日晚上三更时分,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王家二老吓得魂飞魄散:“拐哒,拐哒,官府找来哒……”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一遍,王老爹见挨不过,硬起头皮去开门。
打开大门,却是赵小六独自一人站在门外。
“哎呀,也不做个声,吓死我了。”
“我哪敢出声喊门啊。”赵小六低声说道:“四哥呢?我带来些医治烧伤和止血化瘀的草药。”
下到苕窖,赵小六将昨夜营盘岭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王小四。自然,言语间责任都在殷正轩,自己几人并未作恶,不过是跟着搭上了晏老爷,留了条后路而已。
王小四和春燕算是福大命大,躲在那苕坑里将近三个月,居然靠着赵小六送来的草药,慢慢地好了起来。不过,春燕腿骨没有及时矫正,走路一颠一颠的,从此留下了残疾。而王小四面部则留下了累累疤痕,原本一张清秀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春燕自小就跟随在齐莺儿身边,齐莺儿一死便举目无亲,与王小四朝夕相处数月,又得到王家无微不至照顾,心中暗生情愫,便找个机会向王家大婶说明身世,愿意以身相许嫁给王小四为妻。
二老大喜过望,赶紧告诉儿子。但王小四却犹豫了起来:“春燕姑娘,你看我如今这副嘴脸,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何能配得上你?当初在营盘岭上,我曾给小六说你是我义妹,倒不如你就把我当亲哥哥一般,日后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免得耽误你一生。”
一听这话,春燕哭了起来:“春燕这条命是你救的,就是满脸伤痕,也是为了护着我才被烧伤的,还说什么配不配得上?春燕腿有残疾,你不嫌弃就不错了。再说,几个月来与你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我还有何脸面嫁给他人?若是四哥也不要,春燕便只有一死了。”
王小四心中早就一万个愿意,见春燕态度如此坚决,正是求之不得,于是连忙应下这门亲事。
官府依在搜捕教匪余孽,两人不说举办婚事,连面都不敢露。
虽说王小四参加白莲军之事,并无多少人知道,但这时候满身伤疤出现,难说不被官府抓去拷问,春燕就更不用说了,一开腔便露出外地口音,那还不被官府怀疑?
一家人愁眉不展,春燕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二老许不许。”
几个月相处,春燕温柔贤惠知情达理,人又长得乖巧可爱,王家二老十分满意,常在暗地里议论,四儿是前世做了多少善事,今生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媳妇。一听春燕说有主意,猜想定然不会有错,忙说道:“燕儿,你只管说来便是。”
春燕鼻子一酸,含泪说道:“春燕自小跟着我家小姐,虽为主婢却亲如姐妹,当初小姐在乌落岭遇难,春燕恨不得立刻随她而去,后来到乌落岭小姐墓前祭奠,就暗暗起誓,终有一天世道安宁时,要去岭上陪她几年。那乌落岭上下全是无主的荒山丛林,如今四哥在家不敢露面,春燕更是不能见人,我二人干脆就在小姐墓地附近,搭个茅棚暂时居住,三年之后官府必然已将白莲教一事放下,那时我们再回来孝敬二老一家团聚,如此也正好成全了春燕与小姐的主婢情谊。不知二老觉得如何?”
王家老爹沉默半晌,叹道:“燕儿啊,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只是,你们二人住在那荒山野岭,且不说何以谋生,就是偶尔遇见外人问起来,连替你们遮掩的人都没有,怎么瞒得过众人耳目?”
春燕不慌不忙答道:“二老放心,此事春燕已经考虑多时了。四哥面相现在没人认识,只说是外地逃难来的,春燕就装作哑巴,人前决不开口说话,想来也无人深究。至于生计,我二人在那里开出几分薄田,山上挖些草药,运气好还能套得几只野兔,都可拿去换些油盐食物,只要夫妻同心,总是不会饿死的。”
“爹、妈,燕儿想得十分周全,小四也想陪燕儿了却心愿。我再给赵小六嘱咐一声,万一有人怀疑我们,就说是他远亲,他眼下是团练长晏老爷身边红人,这点事是能办到的。”王小四连忙附和。
王家老爹再无二话。
过得几天赵小六来了,也觉得十分妥当,随即约了个日期,带上当初那两名兄弟,与王小四一起,在齐莺儿墓旁山坳里搭建了这幢茅屋,夫妻二人从此在乌落岭上生活。
今日是小姐周年忌日,春燕早早备好香烛纸钱,只等四哥采药回来就去坟上祭拜,没想到王小四先在墓前遇见了覃声鸾师徒二人。
覃声鸾听到这一番经历,其中惊险曲折如同说书一般,当下在桌上深深一揖:“莺儿妹子有你夫妻二人守护,贫道便放心了。”
王小四忙不迭回礼,春燕离席道个万福,说道:“公子言重了,春燕从小无依无靠,是个被转卖了无数次的丫头,天可怜见,十二岁那年跟了小姐。小姐待我恩重如山,从未当我是下人。原以为能侍奉一辈子,却不想造化弄人,春燕恨不得替她躺在这山上。能够守护着小姐,实乃上天对我的恩赐。”
覃声鸾又叹道:“小四,你原本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被卷入这场战乱,如今隐姓埋名,躲在这荒山野岭,贫道实在于心有愧。”
“此事怎怪得了都督?当初我是自愿上营盘岭的,至今从未后悔。”王小四说罢,再笑道:“何况,不经历那番劫难,如何能与春燕结缘,在这里过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哈哈……好。”覃声鸾大笑:“人生不过三万天,成败功名只等闲。但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己便是,你倒比贫道悟得更深。”
辞别王小四夫妻,在克蚂洞盘桓数日,今日官店口,明日漆树湾,后日照京岩,四处寻访冯秋云下落,也想再次得遇佘老汉儿,终是无果。师徒经葫芦坝、挖角淌一路北上。
“此番离开施南府后,不知何时才会再来,我们去趟百草寨,看看我那义兄谭二哥吧。”过了双土地,覃声鸾在岔路口驻足不前,吩咐身后向腊生。
向腊生呆了呆,突然双腿一曲,“噗通”跪在地上:“腊生对不起公子,请公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