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顿悟皈三清
2022-11-29 作者: 葫芦生
覃声鸾只觉浑身一震。
“老汉儿本是方外之人,也曾一念之差介入尘世,最终结果却是害人害己,平添无数杀戮,事后闭关反省数年,才幡然醒悟,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可勉强为之。娃儿,你已为苍生请命问心无愧,顺势而为才是天道法则。既然无力回天,何不超凡脱俗修身养性,换一种方式为民祈福?”佘老汉儿说罢,缓缓吟出四句偈语:“天地一混沌,成败皆浮云,荡尽英雄气,归去证三清。”
覃声鸾慢慢收住泪水,双眼渐渐清明。
良久,冲佘老汉儿一揖到地,说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往日里也常有所思,恩怨仇杀从何而起,又止于何时?却始终未能思想透彻,老人家之言如醍醐灌顶,晚辈头脑中竟似从未有今日明白。声鸾愿拜在老人家门下,从此远离江湖纷争,不再理会凡尘俗事。”
“不可,不可。”佘老汉儿摇头微微一笑,说道:“老汉儿与你虽然有缘,却不是师徒之缘。你授业恩师凌萧子,才是老君正宗,远胜老汉儿这左道旁门,只要你一心向道,他日修为不可限量。”
说罢身形一晃,隐入雪雾中不见踪迹,面前依旧灰濛濛一片。
果如佘老汉儿所言,营盘岭上下尽是官军,官店口方圆数十里,到处缉拿白莲教余孽。
打扫战场时,独独不见教匪都督覃声鸾,赵源生惊异不已,向上呈报战绩,自然是教匪大小头领无一漏网,对内则加紧布置搜捕。
营盘岭上挖了十几个大坑,埋葬白莲教勇尸首。官军阵亡人员遗体,本地的通知家属认领,就近抚恤安葬,远方的则运回建始,再交地方,回乡厚葬。
在西侧百丈崖壁之下,也挖了个土坑,将张大贵、覃声柱一众掩埋,独独将覃佳耀尸首停放在雪地里。
赵大人传谕十里八乡,将教匪首领覃佳耀暴尸示众,震慑心怀不轨之徒,以儆效尤,暗中则以此为中心层层设伏,暗藏上千兵勇乡勇,更有无数身着便装的衙役捕快,四处游荡,只待有人前来为覃佳耀收尸,便一网打尽。
覃声鸾与向腊生在外围徘徊数日,始终无法靠近,几次险些迎面撞上官军,幸好早有准备,覃声鸾又有一身绝顶轻功,挟带向腊生踏雪如飞,迅速闪避,才未暴露形迹。
直到五六天后仍不见有教匪前来,估计覃声鸾早已逃往他乡,教匪余孽已全部肃清。覃佳耀慷慨赴死的气慨,赵大人心底亦十分钦佩,下令寻了副杉木棺材,另挖一口大井,将覃佳耀葬了。随后率大队官兵撤离,官店口只留下小部人马驻守,协助乡绅开办团练,防止教匪死灰复燃。
确认官军撤离,覃声鸾才与向腊生一道,趁夜摸到覃佳耀坟前祭拜,自是一番撕心裂肺,感天动地。
祭拜已毕,覃声鸾怀中掏出个荷包递给向腊生,说道:“圣教大业已成泡影,向家湾你是无法立足了,只能去那偏远僻静无人认识的地方安身,这里有些银两,拿去置办些田产房屋,安稳度日吧。”
向腊生双手乱摆,急说道:“公子对我恩同再造,腊生这条命都是公子的,今生今世绝不离开,不管公子到哪里,都要鞍前马后服侍。”
“这又何苦呢?”覃声鸾长叹一声,劝道:“经佘老先生当日点化,我早已厌倦红尘恩怨,从此一心向道。往后也许泛舟于江海湖泽,也许独行于崇山峻岭,也许隐身于茅庐道观,黄卷青灯相伴,再无舒适安逸可言,你如何受得那份清苦,耐得住那种寂寞?”
“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安身之地?”向腊生扑通跪在地上,哭道:“不管什么样的苦腊生都受得,只求长随公子身边。”
“一时之间你也真无适合去处,先起来吧。我打算到宜都大梁山,跟随师父凌萧子清修,你暂且随我同行,到了梁山再做打算。”覃声鸾又想了想,说道:“不过你须谨记,从此以后再无覃公子更无覃都督,你我只是兄弟。”
两人连夜动身,避开大路官道,风餐露宿,数日后到了梁山脚下。
年少时覃声鸾曾跟着二叔,到梁山看望过师父。那时的梁山,从山脚到绝顶,庙宇道观依山而建,号称“百庙百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雄踞山顶的祖师庙和坐落丛林中的观音阁。荆湘乃至皖赣江浙的僧道信徒,慕名而来,自宜都陆城出发,经香客岩、过望佛桥、爬探母沟,直上梁山金顶。山上山下香烟袅袅遮云蔽日,暮鼓晨钟数十里可闻。
但今日之梁山早已没有往日喧闹,亭阁庙宇东倒西歪,沿途尽是残垣断壁,满目萧杀沉闷。
梁山也经历了战乱。丹水堂张正模、聂杰人洋津畈举义后,很快遭到大队官军围剿,被迫退入大山中,麾下一部曾占据梁山,官军炮火日夜轰击,把这佛道兼修的名山炸得面目全非,时过两年,依然满目苍夷。此后历经数十年,梁山上下渐次重建,才逐步恢复到了往日盛景。此是后话。
见此荒凉景象,覃声鸾不觉心中一惊:“不知师父是否安好?此时是否还在山上?”三步并作两步,千余级条石台阶,一炷香时间便已甩在身后,到得金顶之上。
远远见到真武大殿侧面,一人负手而立,正面向西边眺望。
看那背影,覃声鸾便知道是师父凌萧子,不由悲喜交加,一声“师父……”出口,疾步奔去,如孩童受尽委屈回家见到父母般,跪在凌萧子身边,泣不成声:“师父,您还好么?”
凌萧子日前已知白莲军兵败,覃佳耀在营盘岭舍身跳崖,正为覃声鸾安危着急。忽然见得覃声鸾回来,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不禁喜上眉梢,急伸双手相扶:“哈哈,名震江湖的天运大军都督,怎像儿时一般?快起来,你能平安回来,师父便安好。”
“徒儿沿途上山,到处是火炮残迹,真为师父担心。”覃声鸾站起身来,又问道:“不知师父如何躲过了官军进剿,而今又还能在这金顶之上清修?”
“师父已退出江湖数十年,并未参与世间争斗,自顾自在这金顶清修,何惧之有?”凌萧子说道:“实不相瞒,当初料到张聂义军会退到梁山,便将山上弟子尽数遣散,为师只身云游,去武当、峨眉、华山转了一圈,数月前方回。好在这真武大殿地处梁山之巅,炮火损伤略轻,听闻为师回来,当初一起清修的道友与弟子,又渐渐回来许多,经过这段时间修缮,金顶已恢复大部。只可惜了沿途和山脚那些亭台庙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现昔日风光。”
“师父,母亲与二叔……”覃声鸾欲言又止。
“徒儿毋须多说,为师已尽知。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你也不必太过伤心,需懂得放下才行。”凌萧子劝慰一阵,又问道:“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时也运也命也……”覃声鸾长叹道:“也曾平地起高楼,也曾高楼宴宾客,现如今楼塌宾客散,梦醒时宛如隔世人……”
“你这是?”
“徒儿现今已经没有家,师父是我唯一亲人。”覃声鸾双膝一跪,说道:“过去声鸾是俗家弟子,师父只教授内外功夫,数年江湖闯荡,历经过无限风光,也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早已厌倦那血雨腥风,求师父将声鸾收做入室弟子,从此远离尘世,长随师父潜心清修。”
凌萧子微微颔首,又注视覃声鸾良久,问道:“浩渺江湖,无非情仇二字,或许你已将仇恨放下,但你确信已经看破那情字?”
“这……”覃声鸾目光有些游离。
幻影壁中曾见冯秋云对着漆树湾磕了三个头,纵身跳下照京岩。覃声鸾肝肠寸断,以为冯秋云已出意外,接连数日在照京岩上下来回奔走,但发现冯府家丁与官府衙役也在那里频繁出入,始终无法靠近。忽又想起幻影壁中另外一段情景,便去漆树湾打听冯秋云下落。
冯家与白莲教已势同水火,对自己是何态度亦不知情,若冒然前去,冯家老二老三率家丁发难,自己想要脱身不难,难免会再伤及冯家之人,如何对得起秋云?即便是冯家不为难自己,人多眼杂,消息传到官府,只怕也会给冯家惹下无尽的麻烦。
不敢直接去门前打听,躲在屋旁林中候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个冯福独自出门的时机。
向腊生丢个土块过去,轻呼:“福大伯……”
冯府扭头看过来,见是向腊生,吓得神色大变:“你怎么来了?不要命了?”
冯福看看左右没人,疾步过来,向腊生一把将他拉到林中。
覃声鸾从大树背后转出,深深一揖道:“福大伯,您一向可好?秋云还好么?”
“啊,传言说云盘岭上走脱了公子主仆二人,你们果真没事啊?谢天谢地。”看见覃声鸾,冯福更吃了一惊,见他问起冯秋云,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可怜啊,云盘岭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漆树湾,幺妹儿就一头扎进房中,像中了邪样的,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直到后来说云盘岭上并未发现公子尸首,幺妹儿脸上才略略见了一丝生气。”
覃声鸾急问道:“幺小姐现在何处?”
“唉。”冯福继续说道:“大战之后,冯家与乡邻们一起去乌落岭,开启了那个大土坑,坑中遗体尚未完全腐烂,又有内衣饰物残片印证,各家各户才领回亲人遗骨,冯家也为大少爷重新办理丧事下葬。哪知道,办完丧事第二天,幺妹儿就失踪了,冯家百十人四处寻找,还请官府兵勇衙役一起留意,可这许多天过去,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在照京岩看见过她,冯家便岩上岩下搜了两三天,却又听见几户山民说起,曾看见一位女真人带着个俗家姑娘出现过,有人更是认得那俗家姑娘便是幺小姐。冯家这才确信幺妹儿是平安的,但二少爷三少爷更担心起来,就怕她剧变之下心灰意冷,从此遁入空门,那可如何是好啊?”
想起冯秋云在克蚂洞说过,他日若冯家与白莲军势成水火,自己唯有黄卷青灯,覃声鸾顿时如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