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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梦入幻影壁

2022-11-29 作者: 葫芦生
  覃声鸾内外兼修,一身功夫已入化境,向腊生这几年也得窥门径,修为大进。两人踏雪疾驰,向腊生稍有不及,覃声鸾便拉扯一把,不大功夫,到得克蚂洞前。

  向腊生在怀中掏出火媒子,将蜡烛点亮递给覃声鸾,又在洞口捡了把枯枝烂木,随覃声鸾进洞。

  一大群蝙蝠被惊动,“扑腾……扑腾”乱撞,有的飞往洞外,有的飞往洞穴更深处,一阵凄厉尖叫声后,洞中回复安静,只有远处倒垂的钟乳石沁水跌落声,“滴答……滴答……”格外清脆。

  洞中显然没有他人。

  向腊生接过蜡烛,将枯草树枝堆在火塘引燃,再把蜡烛揣入怀中,又四处找来一堆散落的朽木树根,将个洞厅照得透亮。

  覃声鸾见洞中无人,又渡回洞口。

  天空飘起了雪花,努力眺望,目光难于视远,只能见到微微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远近山川与灰蒙蒙的天空,一团朦胧混沌,若不是偶尔露出悬崖青色或树冠下的褐色,根本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

  不知今晚秋云会不会来,覃声鸾心中十分纠结。相别数月自是盼着今日能够相见,但这山高路险积雪深深,又宁愿她今夜不来。在这心上心下中,不知不觉已过三更。

  向腊生出来,轻声说道:“外面天气寒冷,洞中火塘里已加足柴火,公子连日辛苦劳顿,还是去洞里暖和暖和吧,腊生替你在洞口候着即可。”覃声鸾跺跺脚,有些麻木僵硬,又觉一丝困倦袭来,便道声“有劳”回到洞中。

  篝火正旺,红色火光照在洞厅或倒悬、或伫立、或躺卧、或依附在洞壁的钟乳石上,光怪陆离五彩斑斓,如置身水晶宫一般。洞厅侧面一处光洁的石壁,火光中像一幅画卷,山川河流若隐若现,大地一片银色。

  往日怎没注意这面岩壁,竟是如此绝美壮观?覃声鸾惊奇不已,信步走到石壁前,却见里面站着个白胡子老汉儿,笑吟吟地向自己招手:“来来来,覃大都督,去看看你的营盘岭如何?”

  把手往石壁上一按,那石壁竟若无物。

  “哎呀……”覃声鸾毫无防备,惊呼中一头跌进了石壁之中。

  白胡子老汉伸手扶住,另一手在眼前一抹,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营盘岭上景物。

  各营寨头领陆续来到钱粮库,殷正轩与林之华、张正潮一起进入花子洞,二三十名护院被赵小六接应上山,冯应虎山顶大营放火,晏震乾推巨石封住花子洞,火药燃爆洞口坍塌,雪地里赵源生正指挥官军大举攻山,营盘岭各处关隘相继失守,石斗坪刘顺被晏震乾枪挑咽喉,营盘岭四面楚歌……

  营盘岭上情形皮影戏一般在眼前交替出现,把覃声鸾惊得一身冷汗,无奈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二叔孤军奋战,东奔西走退至绝壁边,被官军火铳弓箭抵近逼住,最后纵身跳下百丈悬崖。

  “二叔……”覃声鸾一声惨呼终于喊出,飞身扑了过去。

  眼前景象却又一变,营盘岭上空无一人,营寨关隘不见踪迹,只有十几处方圆数丈的大土堆,西侧绝壁之下也有一大一小两座长满荒草的坟茔,白胡子老汉手指那座大坟:“覃大元帅便埋在此处。”

  覃声鸾痛哭失声跪伏于地,却又听得一阵喧闹,漆树湾冯家大院已在眼前。“天地君亲师”牌位上方,一块“忠义模范”烫金匾额高悬,堂屋正中停放着黑漆大棺材,白布帐幔上一个簸箕大的“奠”字,台案上烛光摇曳香烟袅绕,中间供奉着冯应龙灵位,知县赵源生亲自敬香鞠躬。

  覃声鸾心中一痛,就要闯入灵堂,却被白胡子老汉把手在眼前一晃,两人已立足在照京岩绝顶。

  飞雪曼舞,天地一色。当初冯秋云准备下崖取药之处,站着个身着紫衫之人,在万山皑皑中尤为醒目。北风袭来吹起衣袂飘飘,身形更显单薄,定眼端详,那不正是魂牵梦萦的冯秋云么?只见她满面悲怆,两眼含泪,凝视一阵漆树湾再望一阵营盘岭,突然双膝一跪,冲着漆树湾方向磕了三个头,一跃而起向照京岩下跳去……

  “秋云……”覃声鸾一声痛呼,向前奔去,却被一阵狂风卷起积雪挡住去路,待到雪花散去,眼前又是一变,换作了天高云淡的早秋景色。

  照京岩脚下河谷,满目稻黍金黄,乡民三三两两在田间忙碌,时不时吆喝几声号子;石斗坪下马铃叮当,一群背脚子几匹骡马,各自背着驮着货物,奋力奔走在时隐时现的山道上;岩前一头苍鹰盘旋,发出凄戾叫声,对面山崖间几只山羊,吓得四散奔走寻找岩缝刺蓬躲避;远处官店口已建起一座新的街市,翘檐拱斗错落有致,店铺之间隔三间五便冒出一堵防火墙,比之从前,更显优雅气派,不过却辨认不出哪一片是冯家商号。

  街市上熙熙攘攘,买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货物碰撞声不绝于耳,丝毫看不出战火肆虐过的痕迹。一群孩童在青石板街心奔走嬉戏,拍手唱着歌谣,那歌谣却使人依稀记起之前的血雨腥风:
  “正月里来正月正,嘉庆皇帝把位登,登龙位来坐龙朝,山里来哒白莲教。二月里来万花开,白莲教拢达瓦岗寨,瓦岗寨呀瓦岗寨,驻扎的人马垒起来。三月里来三月三,白莲教占哒独孤山,独孤山来独孤山,各人关口各人看。四月里来四月八,各到各处片子(榜文)撒,片子撒来片子撒,教友弟兄拢来达。五月里来是端阳,白莲教到哒薄刀梁,薄刀梁呀薄刀梁,薄刀梁上打一仗。六月里来是三伏,没钱百姓生得苦,生得乖来生得苦,漫山遍野刀枪舞。七月里来七月七,教中兄弟一齐约,一起约来一起约,你把老子怎奈何。八月里来八月三,白莲教拢哒向家湾,上一翻来下一翻,好似尖刀割心肝。九月里来九月九,白莲教拢哒母猪口,母猪口来母猪口,各人口子各人守。十月里来小阳春,云盘岭上你转身,你转身来你转身,穷人有理无处伸……”

  依然是先前那照京岩上,伫立着两名道姑装扮的女子,凝视着营盘岭与街市,良久后转身往后山而去。那年轻道姑似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这一转身,覃声鸾看得清楚,那一老一少两名道姑,年轻的不是冯秋云是谁?

  情急之下顾不得丛林荆棘,往前面疾追过去,边跑边喊:“秋云,秋云……”那两名道姑头也不回自顾前行,两人走得不紧不慢,覃声鸾却始终无法追上。

  看看追出二三里,渐渐缩短距离,却猛听得背后有人高喊:“公子,公子……”

  只觉红光闪亮,一切景象化为乌有,覃声鸾睁眼一看,身边向腊生正在呼唤,自己却坐在火塘边,原来刚刚做了一场梦。

  略一回味,梦中景象依然清晰犹在眼前,覃声鸾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急急问道:“腊生,现在是什么时辰?”

  “昨夜公子进洞后,腊生在外又等了个把时辰,进来给火塘添加柴火,见公子在火塘边睡着了。公子一向劳心费神,难得睡的这么踏实,腊生便只顾不停添加柴火,没有打搅公子。”向腊生答道:“昨晚幺小姐并没有来,此刻外面天已放亮,只好叫醒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回营去了?”

  听说天已放亮,覃声鸾拔腿便往洞外跑,向腊生不知所以,紧跟在后奔出克蚂洞,口中连喊:“公子……哪里去?”

  覃声鸾并不答话,两人一前一后踏雪飞奔,不多时到了照京岩下。

  突然,前面朦胧晨雾里,一个须发尽白的老汉儿,身穿白衣白袍,手拄竹杖足蹬芒鞋,伫立在雪地小道正中,拦住了去路。

  覃声鸾一看,那不是昨夜梦中的白胡子老汉么?心下已明白大半,赶紧回身把手一扬,示意向腊生远远等候,自己则紧走几步上前施礼道:“晚辈覃声鸾有礼。老人家拦住去路,可是有所见教?”

  “老汉儿姓佘名先义,想必你有所耳闻。你昨夜梦中所见一切,便是营盘岭上已经真实发生,和即将发生之事。”白胡子老汉一字一顿,慢慢说道:“你此时赶往营盘岭已于事无补,结局不会有丝毫改变,还会白白搭进两条性命。娃儿,听老汉儿一言,速往他处安身立命去吧。”

  克蚂洞中惊醒,覃声鸾已知梦有蹊跷,定是营盘岭上发生了惊天变故,所以才心急火燎往回赶,但心底却宁愿相信那不过是一场恶梦。现经佘老先生亲口证实,心中如遭重锤一击,站立不稳晃了两晃,两眼赤红,口中喊着“二叔……”发疯似的往前闯。

  佘老汉儿迎面拦住,说道:“覃家娃儿,老汉儿昨夜神游营盘岭,大元帅一缕亡魂不散,求我护你周全,这才在此等候,使你不至自投罗网,你若一意孤行,可对得起你二叔一片苦心?再说,老汉儿的来历你未必不知,难道会害你不成?”

  覃声鸾闻言一怔,呆了半晌,双膝一弯扑通跪地,望着营盘岭哭道:“佘老先生,即便如此,声鸾也须尽力而为,至少要寻得二叔与众兄弟尸骨,妥善安葬才行。”

  “断不可为!如今营盘岭上下,官府正张网以待,巴不得有漏网之人前去。”佘老汉儿摇头说道。

  “那就任凭二叔与众兄弟暴尸荒野不成?”

  “你可知道昨夜梦境中为何能见到这一切?那克蚂洞,往上与照京岩一脉相承,可采日月精华,往下连接阴河沟通地府龙宫,能接山海灵气,于是亿万年间天地孕育,在洞中造就了那一面石壁,叫做幻影壁,道行高深之人可进入壁中,前探五百年之因,后窥五百年之果。可惜老汉儿我不过数百年修为,道行尚浅,只能带你查看当今之事。”佘老汉儿叹息一声,又说道:“娃儿你尽可放心,昨夜幻影壁中,你当已有所见,你家二叔与众兄弟尸骨,自会有人安葬,如若不妥,老汉儿亦会有所安排。”

  “谢过佘老先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覃声鸾含泪立起身,冲佘老汉儿一抱拳,慨然说道:“声鸾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奈何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就遵从老先生之命,即刻离开官店口,另寻他处再创基业,他日必定旌旗十万卷土重来,誓报这血海深仇。”

  佘老汉儿突然伸手在覃声鸾头上轻轻一拍,喝道:“娃儿,回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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