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契婚玩家手册之骄女
2022-10-19 作者: 三分钟小姐等
第379章 契婚玩家手册之骄女
龚柯接到报警,和同事小李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天色刚晚,华灯初上。
事发路段是市郊别墅区附近,车流不多。两人很快找到了那两辆显眼的事故车。
一辆暗红色的宝马Z4将一辆银色特斯拉别停,特斯拉撞到路边护栏,车头瘪进去一块。
几个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女团团围着特斯拉大声说笑,车前盖上坐着一个穿黑T恤牛仔热裤的女孩,一边抽烟,一边不时用矿泉水瓶猛敲一下挡风玻璃。
“出来啊贱货!别在你乌龟壳里缩着,装什么怂?你千方百计勾引我爸的能耐呢?”她叫骂着,声音清脆,带着轻蔑的冷笑。
“又是这些富二代飙车党。”小李边走边低声抱怨。龚柯没说话,累了一天,心里的嫌恶和厌倦也在蔓延。
“怎么回事儿?”走近了,龚柯沉声问。他身材修长眉眼深邃,制服警帽显得人愈发英俊。
“哎呦,交警来了,小哥哥真帅。”男男女女一边嬉笑打趣一边散开,给龚柯他们让出一条路,“快下来吧川川,这下你摊上事儿了。”
小李瞥一眼车前盖上的女孩:“红车你开的?下来,驾驶证出示一下。”
秦川却饶有兴趣地盯着龚柯,歪一歪头,吐个烟圈:“我说交警叔叔,你们可不能拉偏架啊?你先让那女的出来,我就下去。”
车门开了,一个白领打扮的年轻女人钻出来,迅速走到龚柯身边,递上驾驶证,眼圈有点红,轻声道:“交警先生……抱歉……”
龚柯微一点头,接过来翻看,对秦川道:“驾驶证和行驶本,出示一下。”
他没抬头,也没什么语气,却能感觉到他对双方态度一丝微妙的不同——对秦川更冷淡,更不耐烦。
秦川对这种态度并不陌生,作为一个骄奢放肆不学无术的富家女,她受到过多少簇拥,就遭到过多少冷遇。
她哼一声扔掉烟头,跳下来回自己车里翻出驾驶证和行驶本,走过来漫不经心地递到龚柯眼前,脸却朝向那一群同伴,不阴不阳叹口气:“唉,看来这位交警叔叔,也好这一口绿茶味儿啊。”
狐朋狗友们噗嗤噗嗤坏笑起来。
小李拿出笔,朝女白领道:“说一下事故大致经过。”
女白领吸了吸鼻子:“从我上五环,他们几辆车就一直跟着我,忽前忽后,不停地挤我,我一心慌,到了这个拐弯的地方就撞了,他们下来围着我的车,拍窗户,骂人,我一害怕,就报警了。”
龚柯抬起眼皮扫一眼秦川:“是这样么?”
秦川仰着下巴,贴满水钻的棒球帽下,巴掌大的小脸妆容浓重,一双眼睛却灵动逼人,带着嘲讽的冷笑:“废话,一村儿里村儿气的陌生女人开着我爸的车,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偷车贼!”
朋友们又笑起来。
女白领的脸有些发白,神情却镇定:“这车是我老板的,是他让我开的,谈业务需要,不信您可以打电话问他……”
她理所当然的语气激怒了秦川,她跳过去扬手啪啪给了那女孩两个耳光,整串动作快如闪电。
小李一个疏忽没拦住,怒了,一把抓住秦川手腕:“干什么你!”
秦川被他钳着手,被朋友陈哲从后方揽着腰,还在梗着脖子朝那女生跳着脚骂:“放你妈的屁!你陪我爸睡觉是不是也业务需要,你半夜三更往我家打电话是不是也业务需要,你撺掇我爸和我妈离婚是不是也业务需要……”
这都什么事儿。
龚柯皱起眉,掩饰不了厌烦:“不会好好说话是吧?行,都跟我回队里,冷静一下慢慢说。”
龚柯和小李把两个女人带回了交警大队,秦川那群朋友也跟着来了,闹哄哄聚在外面大厅里。
小李嫌烦,借着出警躲出去了。龚柯坐下来写出警记录,将那两个人晾在一边。
到了队里,两个女人不吵了。秦川在烦躁地走来走去打电话,女白领安静地坐着,低头不停发信息。
秦川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她声音带着火气:“妈,我爸怎么总不接电话?我和他那小姘头撞车了,现在在交警大队,叫他赶紧来接我!”
“川儿啊……”秦母声音颤巍巍的,一贯的犹豫又柔弱,似乎还带一点水汽,背景音嘈杂,像在医院里。
“……你跟他说,他要是敢在我面前给那贱人一个好脸,就再也别想听我叫他一声爸!”秦川还在气头上,出言不逊,像她之前被父亲宠爱的二十五年里每一个时刻。
龚柯瞥她一眼,不易察觉地摇摇头,叹为观止。
“秦川!”母亲努力喝止她,却又很快软下来,吞吞吐吐道,“秦天明……进医院了,三院,住院部心血管病房……你过来一趟吧……”
“啊?”秦川没反应过来。
“他不是……你以后……别什么事儿都找他了。”母亲含糊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秦川一头雾水,来不及想太多,去找龚柯:“我爸住院了,我要回家,罚多少钱?痛快点儿。”
这姑娘真是奇葩,旁边同事都气笑了。
龚柯却气定神闲:“事情还没解决,你是肇事方,需要接受处罚,征得对方谅解。走完事故处理程序才能离开。”
他眉眼浓黑,发线分明,穿着硬朗的交警制服,看上去十分正直,官方,冠冕堂皇。
那是一种与秦川截然不同的,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气质。
一股莫名的自卑化成火气,噌地蹿起来:“什么叫我是肇事方啊?那女的偷开别人车你怎么不管?哎你这警察长得人模狗样的……”
陈哲急急忙忙跑进来,一把捂住她的嘴:“行了行了川川,少说两句,解决了解决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交警大队的小领导,走过来和龚柯轻声耳语了几句,龚柯平静地点点头,简单做了手续,叫两人签字走人。
秦川被陈哲揽着往外走,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下,回身走到龚柯面前,嘲讽地问:“警官,您不是很坚持原则吗?不是得走程序吗?怎么?领导一句话,你就让我们走了?不应该啊?”
小领导面露尴尬,陈哲都忍不住扶额。
龚柯却面色如常,甚至微微笑了笑:“以后开车请注意遵守交通规范。再见。”说完便坐下继续工作。
他的彬彬有礼,公事公办,是一种最彻底的漠视。
那证明,她连激怒他的资格都没有。
秦川盯了片刻他平静的侧脸,冷哼一声离开。
路上秦川一边开车一边给母亲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她没好气地和陈哲抱怨:“我妈这人,神神叨叨的,说话说一半!什么叫以后别找他,他是我爸我不找他找谁?磨叽死了,还好我随我爸!”
陈哲清清嗓子,欲言又止。
晚高峰还没有结束,往三院去的路上堵得厉害,秦川左顾右盼,车身灵活地在每个空隙里穿梭。
“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样了……怎么就突然犯了心脏病?”
“川川,”陈哲坐直身子,舔舔嘴唇,“余曼她小妈给她生那弟弟,去体检发现血型不对,不是她爸亲生的,你知道吧?”
“知道啊,”秦川漫不经心地说,“后来她爸大发雷霆,把她小妈赶出去了嘛。要我说余叔也活该,一把年纪非要拼儿子,不是等着喜当爹嘛。”
“……那个,后来你爸我爸他们不是都知道了嘛,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这群老头儿就开始犯疑心病,好几个都给子女做了亲子鉴定,你知道吧?”
“哈哈哈还有这事儿,我不知道啊,你爸也做了?不会吧,你和你姐长得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还怀疑啊?太逗了……”
“我爸做了,你爸也做了,”陈哲定定地看着秦川,“今天出结果。”
秦川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暗示,她笑出声来:“陈哲你大爷!你丫才不是你爸亲生的呢!”
陈哲却没笑,也没再说下去:“川川……”
从小一起长大,秦川知道陈哲虽然嬉皮笑脸爱黏人,却很少开出格的玩笑。
她笑容慢慢僵在脸上,想起母亲的话,心里有点慌。
陈哲小心翼翼地说:“川川,这都是他们大人的事儿,跟你没……”
秦川把车停到路边,厉声道:“下车!”
陈哲不放心不肯下,秦川探身打开车门,硬是把他推下车去。
风驰电掣开到三院门口,秦川一眼看到远处母亲低着头,被姑姑叔叔们气势汹汹围着,一副受气样。
她登时火了,停车跳下来,嘭地把车门关上,快步走过去。
“……梁丽萍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我哥对你怎么样!你废物点心一个,上不了厅堂入不了厨房,天天在家当米虫,我哥二话不说养着你,又是保姆又是司机地伺候着,衣服包包随你买,生个赔钱货我哥天天捧手心里宠着……你怎么对他的?让他绿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多年?辛辛苦苦给别人养孩子?你是人么你?”大姑声嘶力竭,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川冲过去,推了一把大姑,挡在母亲身前:“你才赔钱货呢!瞎比比什么?欺负谁欺负惯了!”
秦川祖父母偏心,秦父从小在家里不受待见,小时候曾经因为想要一辆玩具小汽车,被父亲一脚踹进路边的沟里。
这么多年他和秦家人关系一向不好,年轻时甚至断联了一阵子,年纪大了才勉强恢复来往。
连带着秦川对秦家人也没有几分感情。
小姑把大姑劝住,瞥一眼秦川,不屑道:“还当自己是小公主呢……算了姐,和她们费什么话,和咱家都没关系的人了。”转头又对小叔道,“今晚你在这儿守一会儿吧,护工不知道靠不靠谱,我去看看妈,让姐回去休息会……”
姑姑们走了,秦川胸口起伏,看也不看母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住院楼里冲。
小叔拦住她:“秦川。”
与姑姑们不一样,小叔不太善言辞,人也温和些。
“你爸……大哥今天差点儿过去,你别去刺激他了,看在他养了你二十几年的份上。”
慢吞吞一句话,却让秦川的眼泪倏地飞进眼睛里。
她抹一把眼泪,快步走回母亲面前:“鉴定报告有么?他们空口白牙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你就这么忍着?”
母亲犹犹豫豫地从挎包里拿出手机,调出报告的照片,秦川一把抓过去,盯了半天,短促地笑一声:“这玩意儿我一分钟能P出来十份,走咱们回家,找我爸头发去国外重做,把他们的脸都打肿……”
母亲反手拉住她,巨大的羞愧让她看上去憔悴而孱弱:“川儿啊……”
秦川扭头盯着母亲,眼里的泪水慢慢溢出来。秦母承受不了女儿的眼神,低着头,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不必再去求证,母亲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秦川狠狠甩开母亲的手,跳上车一脚油门箭一样窜出去。
夜里十一点,龚柯和同事在酒吧街附近的路口查酒驾,一辆红车远远看到他们,立马往后倒,被后面的车按一声喇叭,堵在路中间。
龚柯走过去,觉得这车有些眼熟,皱眉敲敲玻璃。
一个穿紧身T恤的男青年从驾驶室出来,点头哈腰:“警官,我没喝酒,真的,一滴没喝。”
车门一开,龚柯闻到浓重的酒味儿,打开后车门朝后座看了一眼,一个纤细的姑娘躺在后座上,黑T恤,牛仔热裤,露着两条雪白的腿。
怪不得看这车眼熟呢。不知道这位有钱人家的姑奶奶又玩儿什么花样。龚柯皱一皱眉,打算放行。
“爸……爸爸……”秦川在座位上呻吟,一翻身险些掉下去。
龚柯下意识扶她一把,明亮的车灯晃过,照在她早已花了妆的脸上,双眼紧闭,泪痕斑驳。
龚柯想了想,回身问男生:“身份证出示一下。后座上的女生和你什么关系?”
“啊?”男生有点慌张,“没什么关系啊,喝酒认识的,她求我送她回家,结果还没说地址就睡过去了……那什么,警官,我还有事儿,人就交给你们了哈……”
一边说一边一溜烟地跑了。
“诶?诶?”这算怎么回事儿,旁边的同事要拦,龚柯厌恶地摆摆手:“让他走,捡尸的。”
他把秦川的车往边上开了开,将门关好,由她去睡。
突击检查一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
龚柯拉开秦川的车门,她已经醒了,坐在座位上发呆。
龚柯敲敲车顶:“和你一起那小子有问题,我一问就吓跑了。要帮你联系家里么?”
秦川机械地摇摇头,轻喃:“我没有家。”
“呵,”大概是大龄少女的四十五度角忧伤,龚柯嘲讽地点点头,“那你在附近找个酒店住,注意不能酒驾。”
秦川自嘲地笑笑,眼泪流下来:“酒店?我以后也没钱住酒店了……”她花的每一分钱,都姓秦。
龚柯觉得离谱,不耐烦再废话:“成,没钱就在车里睡,锁好门,不许酒驾。”
说完拍上车门,转身上了警车,迅速开走。
秦川捂住脸,渐渐哭出声音。她很希望龚柯在公事公办之余,能有些殷勤和取悦的表示,那是对一个女孩子最直接的恭维和肯定。
很显然他没有。
当富家女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终于散去,当那些华丽的虚荣和浮躁都成虚妄,她不得不直面一个现实——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可爱的人。那些曾经被她不屑的批评和冷遇,都不是毫无缘由。
之后的三天,秦川没回家,一直在住院部徘徊,她想见一见父亲。
秦母打来无数个电话,说秦父派了律师来逼她离婚,说秦父万贯家产,居然只分给她们母女一套小房子,说秦家人强行收拾母女俩的东西,要把她们扫地出门。
秦川不愿意听母亲在电话里哭诉,一门心思想见父亲一面。就算没有血缘,二十五年的亲情总不是假的,就算母亲年轻时做错了事,她总没有错。
姑姑叔叔总在病房里虎视眈眈地守着,不许秦川靠近,还说是父亲不愿意见她。秦川不信,终于等到秦父去做检查,坐着轮椅回病房。
她从拐角里冲出来,朝秦父含泪扑过去:“爸爸,爸爸,”她扑到父亲膝头,“你身体怎么样?他们不让我见你……”
姑姑使劲儿拽她起来,秦父微阖的眼皮抬了抬,朝她轻飘飘瞥了一眼,又闭上了。
那一眼像一只锋利的冰锥,将秦川狠狠钉在原地,再无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姑将父亲缓缓推过自己眼前。
秦父的眼神,冷漠、疲惫,还有毫无掩饰的厌恶。
那眼神终于让她认清一个事实,从前那个备受宠爱的公主身份,只属于秦天明的女儿,与她秦川这个人,毫无关系。
龚柯来三院住院部给车祸当事人做笔录,出来已是夜色朦胧。他懒得等电梯,想走安全通道下去,刚走到走廊尽头,就见窗口栏杆上,坐着一个单薄的女孩身影。
他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原来悲伤竟然是具象的。
风吹着女孩的头发和衣角,一起一落。她望着前方的虚无,像个没有人气的娃娃玩偶,乌黑的发,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有种十分诡异的美丽。
美丽到龚柯竟然半分钟后才认出她是谁。
他迅速收回目光,走进防火门。
两分钟以后,他又回来了。
“你在干什么?”他有些生硬地问。
秦川没说话,也没回头。窗户开着,她坐在栏杆上,整个上半身暴露在窗口,看起来很危险。
龚柯在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走过去。
“下来。”他严肃地说。
“走开。”秦川看都没看他一眼。
前几次见面,她看上去骄纵傲慢,但那些试图引起他注意的试探挑衅和女孩子微妙的心思,昭然若揭。
但此刻,她看上去是真的对他毫无兴趣了,甚至有些厌倦和排斥。
龚柯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他果断揽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抱下来。
“你干什么!滚开!”秦川拳打脚踢,每一下都用了全身力气,“少多管闲事!你算什么东西,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龚柯被打得来了脾气,大力制住她手脚:“不关我什么事,但你在我眼前寻死就不行!”
秦川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嗓子都哑了:“你说不行就不行,你凭什么!你知道什么你就管我……我是个私生女,我的人生是一个错误,一个令所有人厌恶的bug,我连改正它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没有化妆,哭得脸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头发都被沾湿了,乱乱地糊在脸上。
奇怪的是,这一次龚柯却并没有感觉到前几次见到她时的那些嫌弃和不耐烦。
“你是谁的错误?”他冷静地说,“错的是你吗?”
秦川的哽咽停滞了一下。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你来改正,代价还是自己的生命?”
秦川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抱着自己膝盖团成一团,呜咽出声。
龚柯不再说话,耐心地等她哭够,平复,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个走廊拐角安静得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腿坐麻了,秦川扶着墙站起身。
“我送你回去。”龚柯也站起来。
“不用。”秦川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走下楼梯。
“那你怎么回?”龚珂很快跟上来,“你家住哪儿?”
“放心,我不会寻死的。”秦川停下来,却没回头,“刚刚也没想真跳下去,我还没活够。”
她说完快步下楼,却在走出大门口的一刻被叫住。
“秦川。”
龚柯站在她身后的大厅里,似乎也被自己的呼唤惊讶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道:“打起精神来,加油。”
这句话听起来很傻,他有些尴尬。
秦川面无表情地望他片刻,转身离开。
回到家,秦母正在门口和房产中介吵架:“谁允许你们带人来看房子?这房子不卖!”
秦川走过去,对中介道:“抱歉,过两天再来吧,我们会尽快搬出去。”
中介走了,秦母追在秦川身后进来:“搬出去?搬到哪去?你知道你爸给咱们的房子在哪儿?南城胡同里的插户!你还没出生时咱家那半套老房子!那地方怎么住?”
秦川拉出箱子来装衣服:“以前能住,现在怎么就住不了?”
秦母哭着来拉她:“你说得轻松,你是没住过,四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厅,厕所厨房都跟别人家共用,蟑螂多得到处乱窜……秦天明不能这么对我们,这二十多年他赚了多少钱,那都是夫妻共同财产……”
她一个劲儿地拉扯,秦川的箱子被拉翻到地上,衣服全都掉出来。
“行了!”秦川大吼一声甩开母亲,“他赚多少钱和你有关系吗?全职主妇还能得点赔偿,这二十多年你做过一顿饭打扫过一次卫生吗?整天除了买买买打麻将骂保姆你还干过什么?哦对了,你还给他生了个私生女,给他戴了顶我这么个人形绿帽子!现在还要分他财产?你不要脸我还嫌臊得慌!”
母亲被骂得不敢再说话,颓然萎在地上,小声地抽泣。
秦川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终于被母亲哭得干不下去,一屁股坐在床上。
母女俩在昏暗的房间里压抑着沉默。
秦母幽幽地说:“从小你就跟你爸亲,我们吵架你从来都向着你爸。你觉得他对你好,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我们结婚第二年他就去东南亚做生意,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以为他辛苦,在家眼巴巴等着他,结果有人看不下去,告诉我他在那边不老实,赚的钱有一半都花在女人身上,现在想想,要不是生不出来,估计孩子都不知有几个了。”
“我那会儿也傻,一门心思想报复他,自己也出去找男人,以为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就那么一次,我都忘了是在哪儿遇到的那个人……没等完事我就开始后悔。我拼命把那男人从身上推下去,跌跌撞撞跑出来,在路边给你爸爸打电话,以死相逼要他马上回来。”
“你爸爸那会儿对我大概还有点感情,被我吓了一跳,没几天就赶回来了,拿攒下的钱盘了店子做生意,不再出去跑。很快我就怀孕了。”
“我没想过孩子会不是秦天明的。就那么一次,怎么会那么巧?但后来我们感情越来越差,他整天琢磨着在外面找人生儿子,我不是不知道。看他怎么折腾都生不出来,你又长得没一点儿像他,我就渐渐明白了。”
“所以,那后来他再怎么嫌弃我,晾着我,带外面的女人回来刺激我,我都无所谓,我一想到他把你养得好好的,我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川儿啊,妈知道你恨我,妈对不起你。但是秦天明,这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秦川静静地坐着。要说对不起,母亲好像也没有对不起她什么,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疼爱,给了她锦衣玉食的前二十五年。
许久,她慢慢靠到母亲身边,轻轻道:“妈,没什么恨不恨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别担心,你还有我。”
第二天,秦川和母亲简单收拾了必需的衣物,搬到南城胡同的筒子楼里。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又旧又脏,采光不好,两户共用厨房厕所,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秦母一直习惯不了,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发呆,流泪,没几天又发起烧来。
秦川赶紧把母亲送到医院去,医生检查后说是肾结石引发的泌尿感染,需要住院手术。
手术床位排不上,秦川情急之下联系了陈哲,陈哲又找关系又塞钱,终于让秦母排到了床位,并有专家亲自主刀。
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回家,这一折腾,母女俩原本带出来的一点现金和值钱的细软也用光了。
秦川开始尝试找工作。她以前贪玩,不学习父母也不管,花钱上了个不入流的本科,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如今能找到的工作,也都是便利店营业员、酒水小妹之类,都是些看脸色受委屈薪水微薄的活儿。
秦川二十多年的暴脾气,不是说收敛就收敛得了的,总是没干两天就炒了老板扬长而去。
她和从前的朋友圈子也断了联络。陈哲来找过她几次,买东西,给钱,还给她在自家公司里找了个安逸体面的工作。
秦川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怕拿人手短,不想接受他的恩惠。秦母却一直小心翼翼地劝:“到这时候他还不放弃,也算真心了,川儿啊,你还想找什么样的?”
秦川不吭气,她当然也知道以现在的状况,接受陈哲无疑是明智之举,甚至是值得她和母亲庆幸的。可心里总还有些隐隐的不甘,不知从何而来,却又无法忽略。
她最终还是尝试着去陈家的公司上了几天班,公司上下都对她很客气,俨然把她当成陈家未来的少奶奶。
担了这个名分,陈哲再来邀她出去,秦川便很难开口拒绝。
还是那个熟悉的圈子,还是那些熟悉的人。大多数朋友都很仗义,对她亲切友善,尽量不让她觉得尴尬。
可那毕竟是大多数。
唱歌到一半,秦川出包厢去洗手间,走到走廊拐角,陈哲的姐姐陈敏在和朋友抽烟。
“……你家小哲和那个秦川,玩儿真的啊?你家两个老的也同意?”
“嗐,”陈敏吐个烟圈儿,“真不真的,随他玩儿去呗,男生怕什么。我们家这条件,不至于连他喜欢个妞儿都不能让他如愿。我跟你说实话,要是秦家不出那事儿,我还不同意我弟和她在一起,那女的太躁,我弟那性子,不是等着受欺负么。现在她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必须哄着我弟过日子,就让我弟过过瘾呗。”
朋友笑:“你可小心陈哲上了瘾,非要娶她就糟了。”
“娶就娶,”陈敏眯着眼笑,“反正他名下也没财产,我们家也不指望他接手生意,不过再多养一张嘴罢了。再上瘾还能新鲜几年?腻了一样出去玩儿。”
秦川静静地站在拐角处。
以她从前的性格,大概早就跳出来破口大骂,但此刻她只是垂眼勾一勾嘴角,无声离去。
陈敏这种表达方式,是从前的她无比熟悉的。现在她突然明白,那种毫无来由的轻蔑和居高临下,是多么无理而不堪一击。
秦川不再去陈家的公司,明确拒绝了陈哲,表达了感谢和抱歉,然后拉黑他的联系方式。
她又开始到处找工作,四处碰壁才发现原来这世界,每一分钱都来得这样艰难。
这天她在街上拉人扫二维码拉了一天,晚上九点才回到住处楼下,饥肠辘辘,筋疲力尽。
母亲应该已经睡下了,秦川在路边摊买了个煎饼,坐在石阶上吃。
旁边是家小修车行,叫“晶晶修车行”,据说是老板女儿的名字。但秦川搬过来这么久,只见过老夫妻俩在车行里忙碌,一直没见他们的女儿。
此刻那位老师傅正在给一辆路虎换轮胎,只换一个后轮,车顶起来一边。
老师傅手脚麻利,很快换完,然后发动试车,车子一个劲儿报警。老师傅下车左看右看,找不出毛病。他显然累了,很焦躁。
秦川忍不住道:“只顶起一边不行,气泵降下去了,没法复位。熄火重启一下系统试试。”
老师傅瞥她一眼,理都懒得理。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曲叔,您按她说的试试,这些高档车,她熟。”
秦川转头看,是龚柯,从警车里钻出来。
曲师傅对龚柯很热情:“小柯你来了,车子怎么了?”
“没事儿,润滑油没了,到您这加点儿,不急,您先把这车弄好,照她说的试试。”他说着,看一眼秦川。
曲师傅给龚柯面子,半信半疑坐进车里重新启动了一下,车子一切正常了。
“嘿,还真是,小姑娘行啊,有两把刷子。”他伸出头来笑。
“以前开过这种车。下次您可以把底盘升降锁上,就不会这样了。”秦川说着,起身去扔垃圾。
“怪不得,唉,现在这车越来越先进,有时候来辆高档车,没摸过真是不敢下手……”曲师傅念叨着,来给龚柯的警车加润滑油。
“您上次不是说想招个小工吗?您就招她呗,”龚柯朝秦川抬抬下巴,却没看她,“她以前玩车的,什么豪车都门儿清。”
曲师傅半信半疑,看向秦川:“是嘛?”
秦川也有点儿动心,顿了顿,点点头:“以前干过改装车。”
曲师傅眼睛一亮,改装车都是改跑车越野,那可是真正来钱的活儿,以前有人来问,他都不敢接。他有些犹豫地试探:“小姑娘哪干得了这粗活儿……”
秦川淡淡道:“有工具,修车也用不着蛮力,特别是好车。”
说得有道理,曲师傅笑起来。龚柯也靠在车上轻轻弯起嘴角,转头看过来,正巧秦川也瞥向他,她没笑,眼睛亮亮的。
就这样,秦川的工作总算安定下来,每天泡在车行里,整个人钻在车底下,一琢磨就是半天。她以前就喜欢车,家里三辆车改了又改,性能都被提升到极致。朋友入手了新车她也总要先过过瘾。
秦母也终于慢慢适应了新环境,每天去楼下的饺子馆吃饭,和老板伙计聊天,母女俩的日子终于入了正轨。
陈哲来车行找过秦川一次,看到她从车底下钻出来,一身工装,满手油污,心疼得皱眉:“川川,这活儿哪是你干的……你这何苦……”
秦川拿湿巾擦擦手,淡淡道:“没什么干不了的。”
陈哲过来拉她的手,近乎哀求:“川川,我家给我安排相亲了,我不想见她们,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家、我姐,我出来,我们单独过……好不好川川……”
秦川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很无奈,只好狠下心:“陈哲,我不是不喜欢你家、你姐,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门口停下一辆警车,龚柯从里面出来,秦川灵机一动:“以后别再来了,我男朋友是个醋精,看到又要生气。”
陈哲不敢相信,像要哭出来:“你……你有男朋友了?”他顺着她目光看向龚柯。
龚柯已经走近了,秦川没法明说,暧昧地默认,希望陈哲能识相,赶紧离开。
陈哲却不甘心,紧紧盯着龚柯。
龚柯一步步走过来,看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陈哲,语气凉凉的:“怎么,要我揍你一顿,你才肯放开我女朋友的手么?”
陈哲涨红了脸,逃一样快步离开。
屋里的两个人都沉默,秦川有些尴尬,很久才低低说了句:“谢谢。”
“没事。”龚柯淡淡道。
他看来不在意,秦川放松了些,却听他又道:“没当过醋精,不知道表现的怎么样。”
他说完,饶有深意瞥她一眼,带上警帽走出去,开车离开。
秦川站在原地,脸慢慢红了,有点想骂人,却又有点忍不住笑意。
秦川在车行越做越好,她干活利落,态度冷淡,长得又漂亮,修车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很多年轻车主慕名来找这个酷酷的“修车西施”。曲老板夫妇很喜欢她,说她和自己女儿很像,酬劳给得很大方。
秦母和鳏居的饺子馆老板互相看对眼,中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眼看着好事将近。
一个雨后清晨,秦川来店里给新改装的车装内饰,车主要得急,她只好大早上六点就来加班。
卷帘门拉到一半,她被人气喘吁吁捂住嘴拖进店里。秦川吓得肝胆俱裂,拳打脚踢,那人带着哭腔道:“是我……川川,是我……”
是陈哲。他满身酒气,失魂落魄,浑身抖得筛糠一样,握住秦川肩膀:“救我……救我啊川川,我昨晚……我昨晚撞死人了!”
他晚上去酒吧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开车回家,天黑又下雨,视野很差,他神志恍惚间把骑电动车的外卖小哥给撞了。
路上没有行人,他新买的宾利还没挂车牌,只有个临时牌照,从后挡风玻璃掉到后座上了。他心存侥幸,车都没下,风驰电掣开到没有监控的路段才下车查看,车身几乎没有碰撞痕迹,只是前保险杠车漆有一点剐蹭。
交警查监控,一定会看到车型,顺藤摸瓜会找到他的车。所以他必须在那之前把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原状。
他只能想到秦川。
“川川你帮帮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陈哲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秦川,声泪俱下,“如果被他们抓住,我会坐牢,我会死的,川川……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的……”
秦川吓得不轻,也一时没了主意:“这……这犯法的啊……”
“只要把车恢复原状,他们就找不到我了……我会匿名给那个人捐钱,捐一大笔钱,够养活他一家人一辈子……比我去坐牢对他们更有利,对不对?对不对川川?”陈哲抱住秦川的腿,“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看在我无怨无悔喜欢你十四年的份上……帮帮我……”
秦川犹豫了。她一向见不得朋友落难,她一向讲义气。她一直觉得自己欠着陈哲的,如今终于有机会还他。
“川川,”陈哲深深看着她,眼神悲伤,“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不再打扰你,我们就当……陌生人……”
秦川被他的悲伤打动了。
“车在哪儿?”她沉默片刻,轻轻问。
车停在后巷的拐角处,秦川让他把车开到修车厂的大库角落里,拿车套盖上了。
每天晚上曲师傅走了,秦川把卷帘门拉下来,一个人在车库里工作,清理、补漆、抛光,她用了三个晚上,把车漆补得光亮如新。然后通知陈哲来取车。
“我没有原装漆,手艺也不太行,估计只能对付一阵子,时间久了肯定要变色,到时候你再想办法吧。”她淡淡地说。
陈哲感激涕零,想到自己当初不再打扰的承诺,也不敢多说什么,恋恋不舍地走了。
秦川没过几天安生日子,秦母和饺子馆老板姜叔又闹起来。
姜叔在日本的儿子儿媳听说他要结婚,怕他的财产都归了后妈,死活不同意。后来不知道一家人怎么商量的,决定让姜叔把饺子馆转手,带着钱去日本,和儿子一起做生意。
“如果阿姨愿意和你一起来这边,那我们倒是欢迎的,一家人互相照应,还可以帮我看看宝宝。”日本媳妇慢条斯理地说。
姜叔兴冲冲来和秦母商量。秦母犯了难,一边是刚刚失去父亲孤零零的女儿,一边是好不容易遇到的后半生依靠,她为难得茶不思饭不想,夜夜垂泪。
秦川很无奈,母亲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会把自己的压力放大无数倍,转嫁给身边人。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是希望别人帮她做决定。
母亲睡不着,秦川也睡不着,母亲一把年纪去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又没有钱财傍身,她也不放心,可这是母亲再次获得幸福的机会,她又不忍心阻拦。
黑暗里手机亮了一下,是陈哲,转来一大笔钱——“听说伯母喜事将近,我们家的一点心意,务请收下。另外交警找过我了,简单问了问,应该已无事。”
秦川望着屏幕良久,默默地按灭了手机。
然而第二天龚柯便因为外卖员车祸的事找上门来。
秦川知道他既然找到自己,就肯定已经发现了陈哲的蛛丝马迹。可事已至此,除了守口如瓶她已别无选择。
所以龚柯旁敲侧击地打探她最近经手的车辆情况,她都半真半假地应付过去了。
“秦川,”龚柯不再绕圈子,眼神正视她,带着淡淡压迫,“我们查过监控,肇事车是一辆宾利慕尚,BJ半年内售出19辆这种车,其中到案发日还没有换新车牌的4辆,而车身有补漆痕迹的,只有一辆。”
秦川背过身给一辆马自达换活塞,看似镇定,其实双手都在抖。
“我们已经基本锁定了他,只是证据链不全而已,我们需要找到他修车的地方。”龚柯站得很近,声音就在她耳边。
秦川回头看他,笑得有些突兀:“锁定谁了啊?我认识的吗?”
龚柯脸色瞬间冷下去,敛眸直直看着她。
秦川又背过身去干活儿,忙得团团转。
“刑法第三百零六条,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作伪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龚柯一字一句,语气平板地说。
秦川背对着他,停住所有动作。
两个人在沉默里无声地对峙。
许久她才转过身,眼里隐隐有泪光,嘴角却弯起笑意:“那你抓我啊。”
龚柯脸色铁青,盯她许久,转身大步走出去。
晚上秦川回家,桌子上摆着两大盒姜记的饺子,母亲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见她进门,赶紧抹了抹眼角,张罗着给她热饺子。
“别忙了,我吃过了,”秦川拉她坐下,“妈,我交男朋友了。”
“真的?”秦母的眼里迸发出惊喜的亮光,“谁啊,我见过吗?”
“就上次你去车行找我,看到的那个交警,龚柯。”秦川甜蜜地笑笑,像每个热恋中的女孩子那样,“追了我好久了,好烦,我就答应他了。”
“那小伙子挺帅的,看着也稳重,”秦母很开心,“交警嘛,累了点,也不错,至少人品靠得住,收入也稳定。多大年纪?”
“三十了,急得什么似的,天天催我结婚。”秦川傲娇地翻个白眼,“谁和他结婚,我还没玩够呢。”
秦母急了:“结婚有什么不好?有人照顾有人陪,你现在整天累成什么样?不就是因为自己赚自己吃?有个人一起,总归有个依靠。万一我以后……以后不在你身边,也好放心。”
秦川望着母亲笑,探头过去问:“真想让我结婚啊?”
“结吧,”母亲把她脑袋揽进怀里,笑眯眯地说,“你结了婚,妈就真没什么犯愁的事儿了。”
秦川躺在母亲腿上,轻轻微笑着说:“好吧,结。便宜他了。”
第二天龚柯又来了,不由分说将秦川从车行里拉出来,扬声道:“曲叔,和你借个人,一会儿送回来。”
秦川被他塞进车里,一脚油门开出去。
秦川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她好像也不太在意,平静地望着前方。倒是龚柯,紧绷着脸,面色严肃。
车子在医院停下,龚柯拉着秦川走到ICU病区,病区门外坐满了家属,一个女人背着熟睡的婴儿,正在就着热水啃馒头,腿边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趴在椅子上写字。
女人看到龚柯,赶紧咽下馒头站起来:“龚警官你来了。”她看了看龚柯身边的秦川。
龚柯表情温和下来:“嗯,今天休息,带我女朋友来看看杨师傅。”
秦川被他拉着,微微偏头看他一眼,他脸色其实还是有些冷峻,手心却温热。
“三点才让探视……还是没醒。”女人忧心地朝ICU里张望,“医生说他肺里有血沫子,还得观察。”
龚柯点点头:“您别太担心,注意身体。”
女人抹着眼泪:“龚警官,撞人的司机找到了么?”
龚柯沉默了一下:“还没。但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您别着急。”
“不着急,我不着急,”女人眼里的焦虑无法掩饰,还是挤出一个笑,“辛苦警官们了,多亏你们。”
龚柯把队里同事们的捐款交给家属,带着秦川出来,开车回去。
“ICU一天一万,是杨师傅没出事前,两个月的收入。”龚柯语气平静,“杨师傅的爸妈在老家卖房子筹钱,最多能卖三万。他们申请了水滴筹,20万的筹款总额,现在才筹了两万多。”
“如果再找不到肇事者拿到赔偿金,杨师傅就得放弃治疗了。他今年才33岁。”
“秦川,我不知道你做事有没有原则,信不信良心……”龚柯的语气越来越重,又透着一种恨恨的无奈。
“龚柯,和我结婚,你愿意么?”秦川望着窗外,打断他的话,“你和我假结婚,我就给你作证。”
龚柯把车一个急刹停在路边,皱眉望着她,眼神惊讶、困惑又恼怒。
两周后,秦川把龚柯带回家,和秦母还有姜叔一起吃了顿饭,顺便秀了秀两人刚领的红本本。
秦母眉开眼笑,又惦记着什么时候给两人办婚礼。
秦川拿龚柯早就去世的祖父当靶子,说龚柯有孝在身,婚礼要明年才能办,到时旅行结婚,正好去日本看母亲。
女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秦母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姜叔对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满心欢喜地憧憬起自己的异国生活。
又过了两周,秦母在姜叔的一再催促下,登机飞往日本。
秦川给母亲换了些日元现金,又把陈哲给的那笔钱存进双币信用卡,偷偷塞到母亲行李里。
秦川亲亲热热挽着龚柯把秦母和姜叔送上飞机,走出机场,秦川道:“去哪里作证?交警队还是刑警队?”
秦川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做了笔录,签字,按手印,走出交警大队。
龚柯开着车跟在她身边:“秦川。”
秦川不回头,笑了笑:“别跟着我了,我们扯平了。以后也别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你。”
龚柯不说话,开车默默一路跟着她。到了地铁站,秦川头也不回,噔噔噔快步走进去。
她的人生已经预支一空,再没有交换幸福的本钱。
听说陈哲很快就被缉拿归案,还来晶晶车行指认过现场。
秦川能主动配合调查,有立功表现,检察机关认定其情节轻微,不予起诉。
她自认给曲师傅惹了麻烦,主动辞职,最后一个月工钱也没要。
她随便找了个高档洗车行做事,在路边替人洗车。老板搞噱头,洗车小妹一律吊带背心超短裙,极其吸引眼球。
一天傍晚,她正在门店里喝水等活儿,门口风驰电掣停下一辆奔驰。陈敏从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冲过来朝秦川左右开弓连扇两个耳光。
车上另外两个人赶紧跑过来,象征性地拉陈敏一把,一左一右护住她。
她们也曾是秦川的朋友,现在却满眼鄙夷与冷淡。
秦川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脸上迅速浮起红印子,她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你要脸吗?啊?还是野种的基因里没有廉耻两个字?!”陈敏恶狠狠地问,“八十万你高高兴兴收了,然后一转头把他卖了?你他妈没长心吗!这么多年我弟帮了你多少?小心翼翼对你好,近了怕你烦,远了怕照顾不到,那么多心意都喂了狗!狗都比你懂得感恩,比你有人味儿!”
她说着又扯着秦川头发扑上来打,秦川不躲不闪,也不反抗。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有人举着手机录像。
直到一身便服的龚柯冲进来,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
秦川头发蓬乱,背心被扯烂露出里面的抹胸,坐在地上木木地抹一把嘴角的血。
龚柯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身上,挡在她身前朝陈敏厉声怒喝:“犯了法就要接受刑罚,这是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法律责任!你来找证人闹事,是怕嫌疑人量刑不够重吗?!”
陈敏被他的气势震慑,不打算久留,喘着气对秦川冷冷道:“陈哲做错了事,我们也没幻想真逃得掉,本来他已经在打算自首了,但无论如何,出卖他的人不应该是你。秦川你记住,你这辈子都欠他的。”
说完她便带着人走了。
龚柯要拦,秦川低低道:“让她走。”
她费力地站起来,走一步才发现劣质的高跟凉鞋扭坏了,她弯腰脱掉,光着脚继续往外走。
龚柯在后面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拦腰抱起来快步出门,不顾她的挣扎直接塞进车里,上车开走。
他今天休假,开自己的车,一辆日系SUV。
天色如墨,像是要下雨。龚柯朝秦川的住处开。
他一路沉默,秦川也没心情说话。
车里有些闷,秦川把外套扯下来,整理自己断掉的背心肩带——明天上班还要穿。
龚柯目不斜视,清一清喉咙,声音还是有些发涩:“秦川,我和你说过么?我今年29,属羊的。”
秦川的动作停住了,没有抬头。
“我爸妈都是公检法系统的,普通小职员,现在都退休了。家里……就算两套房吧,我名下那套小的,还在还贷,不过贷的不多,五年内就还完了。”
秦川又开始和肩带较劲,声音烦躁到夸张:“别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我现在是一级警员,工资一年杂七杂八全加上大概二十八九万……”
“说了别和我说这些!”
秦川扭头气呼呼地瞪着他,斗鸡一样,眼里隐隐有泪光。
“……明年下半年升了警司会多一些。”龚柯慢条斯理地说完,可他越平静越像挑衅。
车在秦川楼下的树影里停下。秦川去推门,门被锁了。
“我工作比较忙,有时间喜欢看军事新闻,看球……”龚柯觉察自己无趣,舔了舔唇,“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如果我有时间,我都会陪你……”
秦川拍打他手臂,探身过去试图拨车锁:“闭嘴!我不想听!开门让我下车!”
此刻她是那个在寒冬里点燃火柴的小女孩,拼命地抵抗着幻觉中烧鹅与祖母的诱惑,怕自己一朝醒来,会失去所有苟活的勇气,只能在饥寒交迫中冻死。
龚柯握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自己面前:“你在害怕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命,为什么要一直拒绝我?以前那个飞扬跋扈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秦川去哪儿了?”
“她死了!她早该去……唔……”
龚柯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低下头干脆利落吻住她。
大雨终于落下来,街道短暂喧嚣后,只剩哗哗雨声。
世界被雨幕隔绝,车像个孤岛。
那个吻像个引信,火花一路蔓延,最终将两人胸腔里酝酿已久的爱意彻底引爆。
纠缠间,秦川不知不觉跨坐到龚柯腿上,龚柯腾出一只手把座椅调低,狭小的空间里,温度迅速攀升,充斥着浓重而热烈的喘息……
秦川终于释放了自己,她压抑了太久,此刻她暂时忘却了那些接踵而至的不堪、无奈和伤痛,坐在龚柯腰间,摇曳如一只暴雨中的罂粟。
龚柯扶着她,仰头望着她美丽的脸,眼神迷离痴狂,灵魂出窍那一刻,如死去又活来。
许久,外面的雨势终于缓下来,变得缠绵淅沥。
秦川伏在龚柯身上,额头抵着他颈侧,整个人安静而柔软。
龚柯小心翼翼拥着她,不敢太用力,像怕惊醒她一样。心跳还沉浸在刚刚的余韵里,欣喜又脆弱。
可秦川突然跳起来,飞快拨开门锁,抓起外套,开车门跑出去。
龚柯身上一凉,心里也瞬间凉了,急急整理一下衣裤,开门暴喝:“秦川!”
秦川裹紧了外套朝楼里跑,头也不回,带着隐隐哽咽吼一句:“我们扯平了,以后别来找我!”
龚柯彻底怒了,想也不想吼回去:“不可能!这辈子咱俩都扯平不了!”
秦川的长发和裙摆在街灯和树影里快速地穿梭,很快消失在单元门里。那剪影,像夜晚林间一只倏忽隐现的野鹿。
龚柯看着她房间的灯亮了,才气呼呼坐回车里,捶了一下方向盘,沉默片刻后又无奈地抹了把脸。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栽了,那就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龚柯每天来找秦川,送吃喝,送日用品,还有一些直男认为女孩子应该喜欢的小东西。
起初秦川不开门,他就在门口站一会儿,隔着门说几句话,然后把东西放地上离开。
后来有一次,外面又下暴雨,路面积水,龚柯值了一天勤,靠在门口腿都站不直了。
秦川到底狠不下心,气呼呼把门打开:“你烦不烦?累了就回去休息,跑我这来演什么苦肉计?”
龚柯靠在墙上看着她笑,目光疲惫而温柔:“不来一趟,就像这一天过不去一样……今天太忙,没来得及给你买东西……”
“谁稀罕你那些破东西……”秦川慌慌张张转身,却没关门。
于是龚柯终于得进香闺,甚至还蹭了一碗姜汤,在逼仄的沙发上一夜好眠。
然而开了这个头,秦川便再无法把他拒之门外了。
毕竟心爱之人的那些眼神和微笑,任你再如何悲观理智拎得清,也抗拒不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相处着,龚柯得寸进尺,把自己的地盘越画越大,秦川却还是不肯给名分。
这天晚上,秦母突然打视频电话过来,她瘦了些,气色却不错。
“川儿,妈看到网上的视频了,陈敏那丫头疯了一样……你怎么不还手……”母亲哭起来。
秦川很无奈,又是安慰,又是转移话题,都没有用。
许久秦母才哭完:“你给我的钱,是不是就是他们家给的那笔?我凑了凑,给她父母打回去了,我告诉他们,管好自己儿子女儿,缓刑期间好好表现,再去骚扰我女儿,我和他们拼了!”
秦川被逗笑,又有点儿想哭。
“你别担心,妈在这边挺好,虽然一起生活,但我没和你姜叔登记,我帮他女儿带孩子,他给我开工资。我还和他学调饺子馅儿。”
“你放心,妈不傻,不会再指望别人过日子了。过几年你生了孩子,妈就回去给你带,等孩子大了,说不定咱娘俩还能加盟姜记,开个饺子馆……”
母亲的兴奋,有些天真,又有些掏心掏肺的亲昵。
秦川忍住鼻酸,打趣道:“我老妈真能干,连姜叔的商业机密都给弄到手了。”
隔着屏幕,母女俩一起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今生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母女缘分,总算彼此都没有辜负。
挂了电话,已经晚上十一点,龚柯发微信来:“在酒吧街抽检酒驾,晚点回,别担心。”
秦川撇撇嘴,嘟囔一句:“谁担心你了,不要脸。”
一转眼又看见他这几天吃的胃药,放在茶几上。
他都胃疼了几天了。
今天估计又没吃晚饭……
秦川犹豫了一会儿,今晚母亲的电话让她有些冲动,好像有了被爱的底气。
她拿起药瓶,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保温杯,装了温水急匆匆出门。
酒吧街正是散场的时间,车辆排着长龙等着被检测。
检测口处突然喧哗起来,有女人的尖叫,还有警察的怒喝。
一个醉驾的女司机,因为抗拒去医院血检,撒泼打滚要死要活,龚柯拉她起来,她一口死死咬在龚柯胳膊上,甩都甩不掉。她下嘴极狠,血很快渗出来。
对方是年轻女性,穿着极其清凉,周围都是举着手机的围观者,几个男交警想制服她都一时无从下手。
突然一个娇小敏捷的身影冲出来,一把扯住女司机的头发,狠狠将她拽离了龚柯。
“你他妈属狗的吗?张嘴就咬!还是狂犬病发作?”秦川将她拽倒在地,连踢带踹,显然是气急了,“喝了几口马尿就忘了自己是人是鬼,想撒泼回家找你妈撒去!在这儿没人惯着你!”
周围响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喝彩声。
交警们互相交换个眼色,憋着笑朝龚柯悄悄竖大拇指,然后各自去疏散围观人员,接着工作。
“……谁家的女疯子自己看好了!满大街乱跑咬人,谁知道你他妈有没有艾滋病啊!”
女司机捂着脸被带上警车,龚柯从背后紧紧抱住还在跳脚的秦川。
“嘘……好了,好了……”他笑着安抚,兴高采烈地,像被咬到冒血的不是他。
“你抱我干嘛!”秦川使劲儿挣扎,生气地小声说,“被人拍到我们俩认识,你就惨了,等着被投诉吧!快放开……”
“不放。”龚柯搂紧她,低下头将脸贴在她颈后,声音竟有些喜极的哽咽,“我老婆心疼我呢,我高兴。谁爱投诉谁投诉去……”
秦川安静下来,身体也慢慢柔软下来,最后终于转过身,同样回抱住他。
午夜十二点,这个城市依然喧嚷。
车河与灯影中,两个年轻人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在这个南来北往的路口,也在这段因缘际会的奇妙人生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