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契婚玩家手册之恶人
2022-10-19 作者: 三分钟小姐等
第378章 契婚玩家手册之恶人
安小蓉下了下午第一节语文课,从四年级一班教室出来,走向办公楼。
走出教室,她一直勉力支撑的精神慢慢松懈了,肩膀疲惫地垮下来。
刚刚课上她尝试了新的古诗教学方式,同学们互动积极,知识掌握情况也很不错。这说明她的教学创新方向是正确的,安小蓉感到欣慰,阴霾许久的心难得放晴。
路过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主任好像叫了哪个犯事学生的家长来学校,里面传出父亲教训孩子的斥骂声。男人声音粗暴,带着几分刻意做给老师看的凶狠和讨好。
安小蓉皱眉朝门里瞥了一眼,年轻的父亲背影高大,站姿却不太挺拔,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袖口挽到肩膀,露出胳膊上虬结的肌肉,气势汹汹地对着矮小的男孩。
那男孩安小蓉有印象,二年级二班的,原来的语文老师休产假,她最近正在带他们班的语文课。男孩不是特别淘气的学生,沉默寡言,但也不怎么爱学习,总在课桌下自顾自地鼓捣。
父亲在朝着儿子怒吼:“……杨子睿你再敢不好好学习,在课堂上玩游艺机,你看我不打死你!”
男孩看似瑟缩地低着头,眼珠却在滴溜溜乱转,和安小蓉的目光对上,又飞快地滑开。
安小蓉脚步顿了顿,瞥到男孩父亲手臂上的纹身,迟疑一下,还是转过头走进语文教研室。
一进门,看到坐在自己座位上玩手机的男人,她停在门口,眉头紧紧皱起来,心脏瞬间提到喉咙。
教研组长张老师笑着努努嘴:“小赵等你半天了,闹矛盾了?快,小两口好好聊聊。”她说着,端起茶杯走出去,还顺手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安小蓉和赵世文两人。
“下课了?”赵世文抬起头,却不起身,向后靠在椅子上,“你不用这么瞪着我,我告诉过你,你再不回家,我就来你学校,正好认识认识你领导同事。”
他眼神里带着恶意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安小蓉流露出慌张恐惧的神情。
安小蓉下意识把书抱在胸前,强自镇定:“我不知道你还找来学校是什么意思,该说的我们都说清楚了,离婚登记申请也满30天了,你要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去领离婚证……”
赵世文嗤笑一声,走过来拍拍安小蓉肩膀:“行了,别动不动就离婚离婚的,传出去多难听,等着让人看笑话?你今年不是还想评一级教师,婚姻离异能评上么?那离婚登记我就是陪你去写着玩儿的,你还真以为我答应离婚啊?听话,咱们不闹了,今天下班就回家,把菲菲也接回来,奶奶想她了……”
上臂外侧上个月被他打过的地方还在木木地疼,安小蓉身体微微打颤,努力把语气放平静:“世文,我想过了,你妈说得对,我们的确不合适。我长得不好看,不会赚钱,性格也不好,菲菲是个女孩,跟着我省得给你们家添麻烦,财产什么我都不要,也不用你付抚养费……咱们好聚好散,你趁年轻,找个比我好的,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
她拼命贬低自己,说得真诚恳切,有一瞬间似乎自己都相信了,只求他放过。
赵世文低头手扶后颈晃了晃脖子,突然一把薅住安小蓉脑后的头发,将她嘭的一声推在办公室门上,声音很低:“安小蓉你给脸不要脸是吧?没错,你哪儿都差劲,又穷又丑又蠢,我他妈看见你就烦,但离婚还轮不到你说,懂吗?懂吗?!”
他力气太大,虚掩的门被撞开一条缝,安小蓉一手扳住门框,一手拉住门把手,尽力不让门打开——她到这一刻,仍然在担心被人看到这不堪的一幕。
赵世文吃准了她这一点,逼近她的脸,轻蔑地笑笑:“想哄着我离婚?回头接着当你道貌岸然的人民教师?过两年再找个年轻小白脸?想什么美事儿呢你?离婚可以啊,写封检讨信当着全校师生念一遍,让他们知道安老师是个抛弃家庭的婊子。让你爸妈到我家大门口,给我们全家下跪道歉!”
他是个既无道德也无逻辑的疯子。
安小蓉侧着脸贴在门板上,绝望到全身都失去力气。
门被压开一条一掌宽的缝,她透过眼里厚厚的泪光,模糊看到门外走廊上站着的男人身影——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手臂上青黑色的刺青。
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从那人站立的轮廓,感受到那份震惊和怜悯。
那一刻安小蓉觉得自己像是众目睽睽下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赤身裸体,满身污泥。
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赵世文也察觉外面有人,伸手去关门。他现在还不想把事情闹大,还要靠这个继续拿捏安小蓉。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稳稳扳住门板。
“安老师?是安老师吧?”那男人爽朗地笑,手下力道却毫不留情,门被硬生生掰开。
赵世文放开手退一步,安小蓉勉强站稳,狼狈地理理头发,扯一扯嘴角:“你好。”
“您好您好,杨子睿天天回家念叨您,说安老师上课最有意思了,那什么……刚刚他说下节是您的课,急急忙忙就跑了,您不去上课吗?”
“哦……是。”安小蓉回过神,抱紧了书本快步走了。
杨进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收了脸上的笑,没搭理赵世文,靠在走廊上掏出烟来点燃。
赵世文隐隐有些恼怒,他认识杨进,以前舒城有名的混混,黑白通吃,一度混得很开。后来没落了,老婆也跑了,在实验小学对面开了间游艺厅,带着瘫痪的老妈和上小学的儿子,狼狈度日。
但没落的流氓也不是好人,赵世文不想惹麻烦,扯出一个干干的笑:“杨老板儿子在这念书啊?还是我老婆的学生?真巧。”
杨进叼着烟眯着眼却不说话,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条流浪狗,然后朝他脸上缓缓吐一口烟气。
赵世文脸色瞬间铁青,咬牙忍下一口气,转身走了。
晚上安小蓉回到父母家,却没见到女儿菲菲,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下午世文来把她接回去了。”
安小蓉急了:“我不是说了谁来都别让接走吗?”
安母也不高兴:“哦,人家爸爸来接孩子,我能生拉硬拽地拦着?”她擦擦手从厨房里走出来,“下午他来,态度还挺好,我和你爸看他有悔改的意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安母拉女儿在沙发上坐下:“赵世文是心眼小,脾气也坏了点儿,但不赌不嫖也不在外面找女人,爹妈勤快,从小包工头一直做到装修公司,家底儿也厚实,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小夫妻磕磕碰碰难免,等年纪大了就好了。你不要总想着离婚,女人出一家进一家哪儿那么容易?”
安小蓉忍无可忍刚要说话,只听母亲又道:“这眼看着就要过年,过两天小蕾和嘉牧就回来了,今年是咱们家第一个团圆年,总算把你们俩都嫁出去了,我和你爸也算完成任务。小蓉你听话,忍一忍风平浪静,家和万事兴啊。”
安小蓉满心的话被硬生生堵回喉咙里,堵得她心口生疼,简直要窒息。
菲菲还不到三岁,没离开过妈妈,安小蓉勉强在家煎熬了两天,还是硬起头皮去赵家。
赵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堆起一脸假笑:“小蓉回来啦。”
赵世文抱着菲菲走过来,笑嘻嘻地逗孩子:“宝宝快看,妈妈回来啦!快叫妈妈,说宝宝想妈妈了,妈妈以后别丢下我啦。”
他皮笑肉不笑,皱眉嘟嘴地学宝宝说话,听得安小蓉身上一阵阵恶寒。
安小蓉换了鞋进屋,一边陪孩子玩儿,一边想着怎么开口和赵世文说去领离婚证的事。
赵世文却被父亲叫进房间,房门关紧,却还是传出断续的争执声。
“……当初我就说别把事情做得太绝,多少给点儿赔偿金,买个安生,怎么说他也是在咱们工地上干活时丢的命,你非要斗气,现在好了,他家找了一群小流氓天天扯着条幅堵公司大门……”赵父压低了声音埋怨。
赵世文不耐烦地啧一声:“赔偿金?你有多少钱赔给他?这种事就是无底洞,讹的就是你这种胆小怕事的。让他们去闹,还能怎么着?”
赵父恼了:“你说得容易,他们口口声声要去起诉,还要去市里上访,咱们家这几年为了揽活儿使了多少办法?里里外外牵扯多少人?怎么经得起查?”
赵世文没声音了。
沉默一会儿,赵父又道:“人家给我出主意,最好找个压得住场子的中间人,把这事儿了了。我听说实验小学对面开游艺厅的那个杨进,以前和这群混混有些交情,你认识他么?要不找找他出面?”
赵世文哼一声:“找他?他就是那头最狠的狼,和他比,那群小流氓加起来都不够瞧的。你趁早别打这主意,我再想想办法。”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百年难遇的忌惮,安小蓉听在耳里,暗暗有些诧异。
赵世文一脸烦躁地走出来,看到安小蓉没有换外衣,瞪起眼睛:“不赶紧换了衣服哄孩子睡午觉,在这儿发什么呆?”
安小蓉抱着菲菲站起来:“世文,我回来是和你商量去拿离婚证的事……30天眼看着就要到了……”
赵世文恶狠狠骂一句脏话,大步流星冲过来,把菲菲从安小蓉怀里硬扯出来塞给站在一边的赵母,然后拉开门将安小蓉大力推搡出去:“谁他妈有空跟你弄这些破事儿?想领离婚证自己领去!滚,抛夫弃女的臭女人!别他妈来我家!”
安小蓉被推出门去,趔趄着扶了一把墙,才没有一头栽在地上。
铁门被咣当一下关紧,门里传来菲菲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赵世文气急败坏的叫骂。
安小蓉徒劳地敲了一会儿门,穿着一只拖鞋坐在脏兮兮的楼道里,那一瞬间的绝望,让她有些神志恍惚。
傍晚,安小蓉疲惫地一步步蹭回安家。
一进门就见沙发上坐着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似乎把老旧的客厅都照亮了,一屋子温暖的欢声笑语。
是从BJ回来过年的妹妹妹夫,安小蕾和陈嘉牧。
安小蕾看到姐姐,欢叫一声扑上来拥抱,将安小蓉扑得后退一步。陈嘉牧也微笑着站了起来。
他的脸一点都没有沧桑的痕迹,却又显然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安小蓉定一定神,努力地微笑,寒暄,对自己脚上的拖鞋和裤子上的鞋印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最后终于得以脱身去卫生间。
她开着水龙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捧起水俯身将脸埋在掌心里,无声哽咽。
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小蕾问了句姐夫和外甥女,安母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哈哈,蹩脚地糊弄了过去。
晚上陈嘉牧回隔壁陈家去住,姐妹俩挤一张床。
小蕾照例有说不完的话,说她和陈嘉牧在BJ的家,说自己的新工作,说自己年后的备孕计划。
安小蓉话不多,安静地听着。
夜深了,安小蕾终于不说了,姐妹两个躺在黑暗里,听着对方轻柔的呼吸。
小蕾突然挤过来将头埋在小蓉颈窝处,轻轻问:“姐,你怪不怪我?”
小蓉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嗯?”
“我知道,你也喜欢陈嘉牧,是不是?小时候大家拿你们打趣,你老是生气脸红。”小蕾用脸蹭了蹭小蓉,“我那时想,如果他成了我姐夫,我就把这份心思藏在肚子里,一直藏到死。可是后来你听爸妈的话嫁给赵世文,我在BJ又遇见他,我就……”
“我不喜欢他。”安小蓉打断她,“其实我以前很讨厌他。他害得我总是被人打趣,很烦。真的。”她微笑着说。
安小蕾半信半疑,又好像松一口气,和姐姐说笑几句,偎在姐姐肩头沉沉睡去。
安小蓉安静地躺着,眼泪从眼角汩汩流出来,无声无息,无休无止。
新年过了,妹妹妹夫回京,30天的离婚证申领期限也到了。赵世文一直拒绝沟通,安小蓉回去看菲菲,赵家拒绝让她进门。安小蓉报了一次警,警察来了,赵母又哭又骂又犯心脏病,警察说了几句场面话,各打五十大板,劝他们家和万事兴。警察一走,她又被推搡出门外。
安小蓉终于放弃好聚好散的幻想,决定起诉离婚。结婚证、户口本、孩子的出生证明都不在手上,安小蓉跑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把证明材料凑齐,将起诉状递了上去。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只要女儿。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安小蓉靠对女儿抓心挠肝的思念,努力撑着一股气。
两周以后,案子总算立上了,又过了两周,法官将传票送达给赵世文。
赵世文暴跳如雷,在微信里将安小蓉污言秽语狂骂一通,又跑到学校里大闹。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片安静,赵世文的骂声在操场上惊雷般炸响。
“安小蓉!你他妈别当缩头乌龟,看上哪个小白脸男老师了?还是傍上你们哪个校领导了?你给我出来说清楚!不明不白就想离婚,你他妈做梦!”
保安拉着他,有年轻的老师想上前劝劝,听到他嘴里不干不净的话语,又赶紧退回来。
安小蓉惨白着脸,浑身哆嗦着在黑板上写板书,身后的学生们却已经在骚动。
“……你不就是嫌我在床上喂不饱你吗?堂堂人民教师,**怎么那么强!哎,我问问你们大家,一个荡妇,配为人师表吗?”赵世文又换上无赖嘴脸。
安小蓉撑着黑板站着,她不知道应该扔下课堂回办公室拿手机报警,还是应该假装若无其事强撑着继续上课。眼前一阵阵发黑,人生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操场上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杨进不知什么时候叼着烟晃过来,从后方一把勒住赵世文脖子:“嗬,一个大男人在床上不行,这么自豪啊?还跑人学校操场广播来了?”
赵世文顿时动弹不得,挣扎几下,僵硬地笑了笑:“杨老板,我处理家务事儿,好像没碍着你吧?”
杨进吸一口烟:“怎么没碍着我?你在这儿喷粪,影响我儿子上课了,懂吗?”
他一脸轻松,手臂下的赵世文已经被勒得脸色涨红,再也笑不出来:“杨进,我给你几分面子……你别太过分……”
“别,你千万别给我面子,别人一给我面子我就浑身难受。”杨进勒着他往校门外走,“我看你也挺难受,走咱俩出去松松骨。”
两人消失在门口,围墙外传来几声闷哼,接着是踉跄跑远的脚步声,还有杨进懒洋洋的笑:“赵世文,下次犯病再来啊,杨哥随时招待你!”
下课铃响了,安小蓉回了办公室,几个女老师纷纷对她表示关切和惊讶,也难掩看好戏的兴奋。
“还好杨子睿爸爸把他弄走了,不然真没办法收场,看不出来那个游艺厅老板还挺厉害的。”
“你是不知道杨老板的光荣历史,别说安老师老公,这舒城恐怕也没几个人不畏他的。”
“嗐,俗话说,鬼也怕恶人嘛。”
安小蓉坐在隔间里,盯着课本封面,一直没说话。
自从起诉离婚,安小蓉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从父母家里搬了出来。
赵世文是个毫无底线的无赖,她豁得出去自己,却绝不想连累父母。
赵世文拒绝法院调解,诉讼程序也一概不配合。案子一拖再拖,赵家连电话都不接,安小蓉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菲菲。
小蕾终于得知姐姐起诉的事,在电话里又急又气:“姐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陈嘉牧就是律师,怎么说也能帮点忙啊!”
安小蓉只沉默,那些深藏多年的细微情绪,她已不知如何说出口。
小蕾哭了:“姐,你为什么总这么冷淡,从小到大,你对我,对爸妈都不亲,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不行吗?哪怕发脾气,哪怕吵一架,你这样……我太难受了……”
安小蕾正在怀孕初期,情绪波动明显。安小蓉担心她身体,努力开口:“小蕾,我没有啊……离婚官司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想你们跟着担心……你别着急了,我这就问问嘉牧,有没有什么主意。”
陈嘉牧永远是温和而疏离的:“小蓉,以对方目前的态度,一次起诉想顺利判离很困难,你做好二次起诉的准备。抚养权也很可能判给一直照顾孩子的一方,目前菲菲在赵家,对你很不利。如果可以,想办法把孩子带出来。”
安小蓉茫然地放下电话,想什么办法呢,菲菲身边一刻都不离人,安小蓉根本见都见不到。
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上早教课的周四下午。
周四是工作日,赵母没想到安小蓉会出现,把菲菲放在早教班,去附近的超市购物。
早教课上到一半,安小蓉去前台,说菲菲奶奶突然晕倒,送去医院了,自己来接孩子回家。
她以前也接送过孩子,菲菲欢天喜地喊妈妈,早教老师没多想,把孩子交给了她。
安小蓉抱着孩子在街边飞跑,心跳如雷,又欢喜又害怕。跑了两个街区才坐上公交车,抱紧了孩子,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公交开开停停,慢悠悠一路晃回她的出租屋。
安小蓉抱着菲菲从公交上下来,一眼看见赵世文的车停在单元门口,他正一边走来走去骂骂咧咧,一边紧皱着眉抽烟。
安小蓉吓得心跳都要停掉,转身钻进旁边一家店里。
进去才发现,这是杨进的那间游艺厅。
游艺厅很小,光线也昏暗,挨挨挤挤摆了几台游艺机篮球机之类的,围满了刚放学的小学生。
菲菲蹬着腿要下来,安小蓉被她拉着往里面走,看到大厅最里侧有一个可以捞鱼的小水池,旁边还有一个泡沫积木块堆起来的简陋城堡。
菲菲兴奋得很,安小蓉没见到老板,只好先带着女儿在水池边捞小鱼,想着等老板来了再交钱。
玩完了捞鱼又搭城堡,一玩儿就是两个多小时。
中间赵世文走进来一次,铁青着脸四下看了看,安小蓉远远瞥到他,赶紧弯腰钻进女儿的积木城堡里。赵世文没看到她们,忌惮杨进,不敢多留,又迅速走了出去。
外面天黑了,下起小雨,游艺厅里只剩三两个孩子。女儿又累又饿,却还强撑着和妈妈玩,最后终于在安小蓉怀里睡着了。
安小蓉抱着菲菲坐在小小的城堡里。手机屏幕一直在闪,赵家的电话,赵世文威胁怒骂的短信,还有父母担心的询问,一刻都未停过。
此刻她终于能把宝贝女儿抱在怀里,却陷入新一轮的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能护住她几时。
门外传来戏谑的吆喝声:“小兔崽子还不回家,看看都几点了?待会儿你们妈又跑我这里来骂人。”
杨进将湿透的外套甩在一边,将卷帘门拉下一半,朝那几个孩子挥胳膊:“快走快走,作业写完了么你们!”
孩子们嬉皮笑脸窜出去,并不给钱。
“这些混蛋小子,一会儿没盯着就造反。”杨进一边低声骂,一边乒乒乓乓地收拾满地的篮球。
他突然停住,意识到身边的城堡里有人,他以为是哪个贪玩的孩子,佯做凶相拉开城堡的塑料门,然后怔在当场。
安小蓉抱着女儿坐在城堡里,茫然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泪水。
杨进愣怔片刻,原本粗糙冷硬的眼神,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安小蓉艰难地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杨进思索一下,站起身:“要是送你们回去,我一走他还得去找你们麻烦,再吓着孩子。你们今晚就去我家吧,就在楼上。”
安小蓉赶紧摇头:“不用了,我们就在这儿对付一晚就行,他等不到我们,估计明天就会走了。”
杨进皱起眉:“这没床没被的,孩子怎么睡?抱一晚上多难受?”
安小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
杨进看出她心思,转身去开楼梯门:“杨子睿和我妈都在家,你们住我房间,我今晚不在家里住。”
安小蓉站了一会儿,抱着女儿慢慢跟了上去。
杨母已经睡了,杨子睿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看到安小蓉,兴奋地迎上来。
杨进将自己卧室迅速收拾了,安小蓉把菲菲抱进去安置睡下。
杨进拿了条毯子要出门,看到安小蓉红着眼圈感激又无措地看着自己,他不由笑了:“安老师你这是干嘛……多大点事儿,要不你去帮我看看杨子睿的作业,就算帮我大忙了。”
安小蓉反应过来,赶紧抹了抹眼睛,过去坐到杨子睿身边,拿过他一塌糊涂的作业本查看,接着轻声细语地指导起来。
杨进笑笑打开门,踏出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台灯昏黄,照着女人温柔的鬓发,和男孩难得一见的乖巧眼神。
他关门走下楼,站在黑暗的游艺厅里,沉默地抽了支烟。
第二天一早,杨进买了油条豆腐脑上楼去,看见母亲和儿子竟然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餐。桌上摆着黄灿灿的小米粥、煮鸡蛋、拌小菜,还有香喷喷的葱花饼。
杨母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坐在轮椅里,眯着眼睛一勺接一勺地喝粥:“哎呦,这口小米粥……感觉半辈子没喝过了。”
安小蓉正在喂菲菲吃饭,朝着杨进赧然笑笑:“没征求同意就自作主张做了饭……你也吃一点吧。昨天真是多谢……”
“你怎么打算的?”杨进把袋子放下,盯着她问。
安小蓉给孩子擦擦嘴:“我带她去学校吧,上课时请同事帮忙看一下。”
杨进还没说话,杨母摆摆手:“带什么带,带着孩子怎么上班?你就把她放这,烦了到楼下玩儿,困了上楼来睡,中饭你回来喂,不比和你去办公室舒服?”
安小蓉呆呆地张张嘴:“这怎么好……”
杨母擦擦手,摇着轮椅过来,伸手从她怀里把菲菲抱过来:“妞妞想不想去楼下玩儿?奶奶陪着你,中午你妈就回来陪你吃饭,好不好?”
菲菲乖巧地点头。
安小蓉还有些犹豫,杨母笑了:“看来是信不过我,我孙子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话说到这份上,安小蓉有些不好意思,叮嘱了菲菲几句,被杨子睿拉着一起去学校。
杨进拿起外套一起出门:“我送你们。”
“不用了,”安小蓉担心地看一眼杨母和菲菲,“他们要是来家里找麻烦,阿姨一个人……”
杨进吊儿郎当地笑:“那你可就小看我妈了。”
杨母正俯身去柜子里翻找杨子睿小时候的玩具,闻言漫不经心呵一声:“还有人来找我罗晓兰的麻烦?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这是一对神奇的母子。
安小蓉却莫名其妙地稍稍安下心来。
杨子睿大摇大摆拉着安老师的手往学校走,杨进叼着烟远远跟在后面晃。
赵世文果然从路边的车里气势汹汹钻出来,刚要往安小蓉这边扑,被杨进一声口哨钉在原地。
“呦呵,这么早啊赵老弟,今儿身上哪儿不得劲啊?”杨进似笑非笑,黑眼睛眯起来。
“你……你们……”赵世文疑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了扫,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震惊、愤恨又忌惮的眼神,冷笑两声,语无伦次,“好你个安小蓉,怪不得……行啊,真有本事……妈的臭婊子……你给我等着……”
他气到哆嗦,钻进车里一脚油门开走了。
安小蓉怔怔地站着,她是第一次见到赵世文在自己面前气焰全无,甚至落荒而逃的样子。
结婚四年,他的无耻、暴戾、迁怒和喜怒无常,带给她多少难以言喻,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恐惧。
而这一刻,这根深蒂固的恐惧牢笼突然开裂,坍塌,粉碎,只剩一阵虚无的烟尘。
她从那散去的烟尘里,渐渐嗅到自由与勇气的味道,那味道越来越鲜明,美妙如同这满眼生机的春天。
她回过身,看向这一切的来源。
杨进叼着烟斜斜站着,正朝着赵世文的车屁股冷笑,一回眸看到安小蓉含泪的眼。
那一双温柔的杏眼里,藏着太多的情绪和倾诉。
那眼神让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拿掉了唇上的烟。
两个人隔着一条街对望,在这个忙碌喧嚣的早晨,不被任何人察觉。短短一瞥的时间,成年人那些压抑的、复杂的、不知如何说出口的情愫,已足够彼此明了。
安小蓉就这样带着菲菲在杨家住下来,和杨进抢着做家务,一手好厨艺吃得老人小孩胃口大开,还包了杨子睿的学习。
杨母每天帮忙带菲菲,她性格大开大合,说话高声大气,与温柔和蔼毫不沾边,菲菲却日益摆脱敏感羞怯的个性,渐渐显出几分顽皮和坚韧来。
安小蓉不让杨进再去楼下睡泡沫积木,哪怕在楼上睡沙发,也总归更舒服些。
杨进摇头:“我没事儿,你要是担心别人胡说八道……”毕竟现在赵家已经在外面到处散布安小蓉出轨的谣言。
安小蓉慢条斯理地把毯子叠起来,笑了笑:“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能怎么样。”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清浅,却又多几分说不出的洒脱意味,杨进忍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
游艺厅里没开灯,只有几台游艺机的彩灯忽明忽暗地闪烁。安小蓉把毯子放在一边,没急着上去,却在泡沫积木上坐下来。
“能给我一支么?”她示意杨进手上按熄掉的烟。
杨进犹豫一下:“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安小蓉笑笑,低下头,他看到她落寞的眼。
就算是为她好,他仍然不忍心拒绝。
“……试一下也没什么,别上瘾。”杨进从烟盒里拿一根出来,点燃了递给她。
安小蓉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吸一口,努力憋住了咳嗽,于是烟气变成眼泪盈在眼眶里。
“加上这支烟,这三个月里,我好像把这辈子所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全干过了。”她泪光盈盈地笑着说,“闹离婚,不顺从父母,成为单位的八卦人物,从婆家偷孩子,赖在陌生人家里……”
“这种烂到底的感觉挺好的,”她微笑注视着前方,眼泪静静流下脸颊,“不用害怕哪一步又行差踏错,让谁失望,让谁看笑话。”
她话是这样说,眼神里却满是自暴自弃的颓丧。
杨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目不转睛凝视着她。
“我从小就特别害怕犯错,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安小蓉看着烟头慢慢燃烧,“我特别害怕我爸妈失望,虽然我很清楚,我这个人本身,就是我爸妈最大的失望。”
“小时候我以为是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我爸妈喜欢家属院里所有的男孩,还认了一堆干儿子。他们甚至喜欢所有像男孩的女孩。那些笑容和亲昵,我都只能在旁边看着。”
“后来小蕾出生了,我有点同情她,她会受到和我一样的冷遇,我又有点窃喜,因为我有同伴了,我们可以互相依偎,同命相怜。”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与我的木讷内向完全不同,妹妹活泼讨喜,人见人爱,她是我爸妈的骄傲。她没有不敢做的事,那些我认为很离谱的事,她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果。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我终于认清楚,问题不在于我是个女孩,也不在于我父母偏心,是我太平庸,太笨拙,是我不配而已。”
“赵世文是我父母给我介绍的对象,那时我刚刚师大毕业,没谈过恋爱,也没怎么接触过男生。他算是条件很好的结婚对象,家里有公司,长得也端正,没有不良嗜好,甚至也没有谈过恋爱。”
“我妈说这是我能够得着的条件最好的男生了,要我把握住。我们交往了半年,他对我算上心,小礼物不断,会说很多好听话,只是喜欢干涉和控制我的生活。我以为男生都是这样霸道的,我以为这是在乎我,我以为只要顺着他就可以了。”
“结婚后才知道,那种控制欲有多么不可理喻,连我穿多高的鞋子,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他的脾气说来就来,不停贬低我,威胁我,疯了一样骂人,动手时像要打死我,就连做梦和我吵架,醒了都要打我几拳……我每天战战兢兢,拼命减小存在感,活得没有几分人气……”
她喉咙哽了一下,沉默许久才接着道:“我曾经想过,就这样吧,为了菲菲和我爸妈能有几天安生日子过,就这样熬着,熬到老就好了。可是有一天,赵世文突然气不顺,说要离婚。”
“我当时懵了一下,甚至下意识挽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反应过来,我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自由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于是像我这种窝囊又无能的女人,竟然也一步步硬撑着走到了今天。”
安小蓉自嘲地笑笑,燃尽的烟头在她手里,被捏得粉碎。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许久,杨进清清喉咙:“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杨子睿一年级那个寒假,他语文老师怀孕请假,你代他们两周的课。那年杨子睿带回家的寒假作业,里面所有有关‘爸爸’或者‘妈妈’的作文题目,都被加了一行小字——‘或家里其他你最亲近的人’。”
“这行贴心的小字差点把我眼泪弄出来,你不知道那之前每次写关于妈妈的作文题目,我得帮杨子睿编多久,又得眼睁睁看着他难过多久。”
“后来学生返校那天,我特意让杨子睿把语文老师指给我看看。你当时正在和一个学生的奶奶谈话,那老太太事儿可真多,问东问西,嘱咐这嘱咐那,我听着都烦,你却一直带着笑,温温和和地回答她。”
“我当时想,这个安老师,一定是父母疼老公宠的那种女人。”
“再后来我去接子睿放学,总会留心能不能遇到你,遇到了,就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他有些自嘲地笑一声,“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就是……好奇吧。”
“我从小就没爸,我妈打零工养活我,为了不受欺负,她很凶,也没耐心。后来长大了,我混过一阵子,于娜,就是子睿他妈,是我们那伙人里最漂亮的姑娘,大家都追,我也追。她觉得我混得挺风光,就跟了我。”
“后来有了子睿,我们就结婚了,当时我二十二,于娜还不满二十岁,结婚证都没法领。子睿出生那年,我妈去摆摊的路上三轮车翻了,摔坏了腿。我决定不再出去混,好好干活挣钱过日子。”
“于娜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她还是个孩子样,整天想出去玩。我当时也事事不顺,心里有落差,没耐心哄她。孩子八个月的时候,她和别人去了韩国,从此再没联系。”
“她走以后,我对着一个奶娃娃和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的老妈,又没有钱,真的绝望过。但除了一天天扛下去也没别的办法。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也过来了。”
“所以这之前我对女人的印象,不是我妈那样暴躁粗糙的女汉子,就是于娜那样任性贪玩的小女孩,直到我遇见你——总是安静、温柔,不急不躁又心中有数的样子……笑起来又特别好看。”
“我每次看到你就想,不知道哪个男人烧了几辈子高香,才有福气和你生活在一起。”
“不知道每天睁眼就看到你,可以和你一起说话,吃饭,睡觉……那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滋味儿。”
杨进借着黑暗给的勇气,近乎放肆地说出自己那些深夜里辗转反侧的、不为人知的肖想与渴望。
安小蓉悄无声息,偶尔有车灯划过,照见她满脸亮晶晶的泪痕。
“安老……安小蓉,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特别好,是他们不懂,是他们看不到。”杨进望着前方,并没有看向安小蓉,双眼被明暗的街灯照得闪亮,一字一句地说。
安小蓉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呜咽,抽泣声似乎发自心底,那样委屈,绵长,却又痛快淋漓。
赵世文把举报安小蓉出轨姘居的举报信送到学校、教委,一家人跑到安家门口大闹特闹。
好在安小蓉提前有准备,让妹夫陈嘉牧回来把父母接到BJ去住一阵子,正好照顾临产的小蕾。
在火车站,她再次向陈嘉牧咨询官司的事,陈嘉牧有些为难:“离婚诉讼都以调解劝和为主,正常情况下一次判离的案子非常少见……”
“非正常情况呢?绝不接受劝和呢?嘉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什么样的办法都行。我一定要离婚,一定要菲菲。”
陈嘉牧有些意外,短短几个月,安小蓉变化明显,印象中总是犹豫闪避的眼神里,竟出现坚定勇敢的神色。
陈嘉牧被她的决心感染,终于给出隐晦的暗示:“在几个法定判离的事由里,只有家暴比较容易判定和举证。我把遭遇家暴后的报警取证注意事项整理一下发给你,你可以以备万一。”
安小蓉不笨,一下子茅塞顿开。她向陈嘉牧道谢,将父母送上火车,走出车站。
陈嘉牧是个多么滴水不漏的人啊,对她这个妻姐说话都如此讲究分寸,明哲保身,绝不留话柄。
安小蓉自嘲地笑了笑,从前记忆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终于跌下神坛。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感到多遗憾和难过,为什么呢?
她脑海里闪出一个身影,总站得歪歪斜斜,叼着烟,眉眼带几分笑,却又有些凶,看着就不像好人。
可这三十年来,印象中只有那个人给过她明确的偏袒和庇护,不问缘由,不加掩饰,毫不迟疑。
安小蓉嘴角轻轻弯起来,脚步越来越轻快。
这天下午,赵世文和父母从法院回来,那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民工家属到底把他们告了,还联合了其他工人,拉拉杂杂各种诉求,这次赵家的建筑公司不大出血一次,恐怕无法善了。
一家人又累又烦,互相埋怨着上了楼,看到站在家门口的安小蓉。
赵世文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向周围张望一下。安小蓉看到,轻蔑地勾了勾嘴角。
赵世文没看到杨进,放下心,大踏步上来给了安小蓉一个耳光:“你他妈还有脸回来,菲菲呢?!”
安小蓉捂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随即放下手,抬眼平静道:“我来拿菲菲的出生证明,上幼儿园要用。”
她的平静有点像从前试图息事宁人的逆来顺受,却又不太一样。赵世文没心情去探究她的不一样,上手又去打:“拿你妈出生证明,上你妈幼儿园,你他妈赶紧把她送回来,然后你爱滚哪儿滚哪儿,爱和谁搞和谁搞,烂货……”
他咬牙切齿,骂一句抽一个耳光,像个完全被情绪支配的精神病人。
赵母跟着嘟囔两句,径自走进房间去,赵父要面子,象征性地拉儿子一把,赵世文顺势停下来喘气。
安小蓉抹一下嘴角的血迹,眼神如利刃,刺破眼中泪雾盯向他,声音又轻又低,带着嘲讽的笑意:“赵世文,像你这种阳痿、妈宝、欺软怕硬的精神病,为什么不好好藏在你爸妈怀里当一辈子小宝贝,非要结婚害人呢?”
赵世文疯了。
他嚎叫一样谩骂着,将安小蓉一把扯倒在地上,骑上去拳打脚踢。
那是一场漫长的暴行。
在他拽着安小蓉的头发往地上撞的时候,警察终于来了。
安小蓉在地上躺着,长发被鲜血和眼泪糊在脸上,身上痛到有种奇异的欣快感。她听着赵世文被警察呵斥着押下楼梯去,听着赵母跟在后面哭叫,听着邻居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纷纷。
安小蓉闭上眼睛,她的世界有一瞬间的空白,无比轻盈。
鼻骨、左侧锁骨骨折,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头皮撕脱伤……安小蓉的伤势达到轻伤一级。赵世文被刑事拘留。
安小蓉做完手术醒过来,看到父母忧心的脸,菲菲趴在床头,一边哭一边撅着小嘴儿朝自己脸上“呼呼”。
病房里稍远一点的窗边,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烦躁地打转,困兽一样。
安小蓉好不容易安抚了父母,叫他们带菲菲回去休息。病房门关上,她看向窗边的杨进。
杨进远远看她一眼,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转头掩饰一下情绪,然后大步走过来。
“你这女人,你不怕他把你打死?”他眉头皱得死紧,语气也凶,表情也凶,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心疼,“想离婚有的是办法,你着什么急,就不能和……和别人商量商量?”
安小蓉平静地看着他:“有什么办法,和他逞凶斗狠,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办法吗?”
杨进一愣,撇开眼不说话。他最近的确在谋划些不能放到明处的事,能对赵家一击致命,却也把自己置于悬崖边上。
“杨进,我要离婚,是为了从淤泥里逃出来,开始新生活,而不是为了和谁同归于尽。”安小蓉一字一句道,“我决不允许我身边的任何人,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杨进定定地和她对望,她那些反复思量慎之又慎的心意,此刻他全都能懂。可是……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她全身的伤,不由又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拳头。
安小蓉手指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臂上安抚地点了点,微微笑了笑:“这些伤,就算是我为四年前的软弱、虚荣和胆怯,应该付的代价。”
赵家求爷爷告奶奶,给赵世文办了取保候审。赵世文在看守所着实吃了些苦头,想都不敢想再去监狱蹲几年。有高人指点,现在最要紧是积极向受害人赔偿,取得谅解,受害人收了钱,再出具一份谅解书,事情就好办了。
安家父母闭门不见,赵家三口人直接到安小蓉学校去堵人。
赵世文直挺挺跪在校门口,赵母哭天抢地,求安小蓉出来接受道歉,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说赵世文只是一时冲动,太在乎安小蓉才会生气打人,说赵世文到底是菲菲的爸爸,真判了刑对谁都没好处云云。
正是放学时间,校门口挤了一大群学生、家长还有看热闹的路人。这样比八点档还精彩的真人秀,不是每天都有得看。
安小蓉慢慢从校门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赵世文面前,递过去一张纸,平静道:“要谅解书是吧?看看这样写行吗?”
赵母一把抓过去,快速扫一眼,拉着安小蓉又哭起来:“行,行,蓉啊,好孩子,妈就知道你还是心疼他……你快签个字,世文就不用再去里面受罪了……他知道错了,妈监督他改,回去你们好好过日子……”
安小蓉任她拉着,微微一笑:“签字前,先去把离婚官司了了吧,也拖得够久了。”
赵世文扭过头,死死盯着她。赵母面色一顿,旋即连连答应了。
一周以后,安小蓉和赵世文在法官调解下离婚了。赵菲菲归安小蓉抚养,赵世文一次性支付15年的抚养费30万元。钱到账,安小蓉就在谅解书上签字。
赵家没想过安小蓉会反悔,她一直都是个多么老实的女人,何况又是在她单位门口说定的事,那么多人亲眼看着的。
她怎么敢反悔。
可安小蓉,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张签好字的谅解书给撕掉了。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原谅你呢?”她望着赵世文,语气温和地说,“如果我那么贱,连你这种人都原谅,那我要怎么原谅我自己呢?”
赵世文因故意伤害,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两个月,缓刑两年。
赵家因一系列打击,元气大伤,建筑公司也关了。
安小蓉让父母在BJ帮小蕾带孩子,自己一直带着菲菲住在杨家。单位同事、街坊邻居免不了各种眼光传言,还有人以前辈自居来规劝安小蓉注意影响,带眼识人。安小蓉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听没听进去。
杨进的游艺厅在学生家长中臭名远扬,安小蓉劝他关了,改成一间学生超市,卖文具、食品和书籍。
杨进对安小蓉言听计从,在她面前,他从前的懒散浮躁全都消失了,变得积极热情,就好像生活里有了这个女人,他连活着的劲头儿都不一样了。
他不辞辛苦去隔壁城市批发了大批物美价廉的新式文具,又在店里引进了烤肠、关东煮之类孩子们喜欢吃的各式小吃,还在安小蓉的指点下,根据学校的课程要求购进了各学科的教辅书籍,平价卖给学生们。
小店开得红红火火,三两个店员忙得团团转,盈余翻着番往上涨。
两个月以后,学校领导找安小蓉谈话:“小安啊,是这样,最近有学生家长向学校反应,说咱们学校老师推荐的教辅书啊,在那个校门口对面的启智超市都能买到,怀疑咱们从中牟利……”
安小蓉一双杏眼沉静地看着他,校长干笑一声:“家长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杨进的名声一贯不太好,而你和他……学校也很为难啊,白白担了这么一桩罪名……”
安小蓉明白了,垂下眼弯一弯嘴角:“我知道了校长。那我辞职吧。”
校长张着嘴愣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安老师,你也不要这么意气用事,我只是提醒你,作为人民教师,多少还是要注意一下舆论影响……”
安小蓉微微笑:“如果舆论是条狗,只追着老实人咬,那我也不惮于……从此就做个我行我素的恶人。”
就这样,安小蓉从全市最热门的实验小学辞了职。她把自己的育儿公众号重新打理起来,还和女儿就读的幼儿园合作开办了国学课外班。
她和杨进水到渠成走到一起,一家四口经常一起出门,招摇过市。菲菲坐在杨进的肩头一颠一颠,得意得像个公主。而平日里皮猴一样的杨子睿,乖顺地牵着安小蓉的手。
他们当然免不了被舒城的人们议论。
有人说杨进是图一时新鲜,过不了几天就要故态复萌,做回原来那个懒散凶恶的混混。
有人说安小蓉是个恋爱脑的蠢女人,刚出了狼窝又入虎口,这下更是离谱,连好端端的铁饭碗都弄丢了。
也有人说他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安小蓉把持着杨进店里所有的进项,听说杨进和安小蓉在一起就是为了有人帮他管儿子,听说他们两个根本就没登记结婚……
人们充满信心地等着看下一场人间喜剧——毕竟这对男女太不般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曾在生活中一败涂地;毕竟生活就应该这样苟且而悲哀,就像他们自己的一样,不是么。
然而那一家人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符合大众想象的蛛丝马迹。他们始终那么平静,知足,有商有量,其乐融融。
这让小城的人困惑了很久。
他们没办法懂。
就像没有经历过冬天的花朵,永远没办法懂得,熬过严寒的松枝在迎接又一道春光时,是怎样的感激、虔诚和心满意足。
(本章完)